“自己人?” 三个字,轻得仿佛虚空漂浮。 不由屏住呼吸,杜正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可,“是。” 事实就是这样,往日的仇人如今效忠同一个主子,纵使他无法接受,也只能认命。 而作为替传达主子命令的奴才,自己,“主人留着他还有用,对公子而言,往后也许有用得着这人的地方。”只有遵从。 他依然未动,甚至连呼吸也未变,不紧不缓,只是沉默着。 看了眼绷直的背脊,杜正往后退去一步。话已带到,自己便不宜再多逗留,万一遇见真正的杜正。 “黑影。” “公子吩咐。” “奎宁杀了孟和安,兄长可知?” 平淡无波,仿佛问出口时已有了答案。 “孟和安对奎爷的身份早有怀疑,一直碍于,”杜正——黑影,抿了抿唇,“碍于秋沁之的关系,暗地里似乎正在寻找证据。” “所以,兄长是知道的。” “是。”话才落,黑影忽然明白过来,“奎爷应不是故意栽赃给公子,他不知公子的身份。” 奎宁不知他的身份?眼皮抬了抬,苍泠不动声色。 “那匹疯了的马,也是他下的毒?” 其实,关于这点,苍泠始终仍有怀疑。因为沈先也很了解醉马草。沈先甚至说,骑兵营的每一人都无法证明自己无辜——虽然,他自己觉得这话有些浑,但确实反驳了离洛更混账的猜疑。 怀疑奎宁,是因着军医的身份,还有秋沁之。别说醉马草,如果只是与醉马草药/性相近的草药呢? 苍泠自问认识的毒与秋沁之相较,根本不够看。奎宁,亦如是。 但是,自负又如秋沁之,不屑用毒。 所以,还剩一人。 “疯马?没听主人提起,”黑影想了想,“亦或者,奎爷未曾禀明。” 不,不会。苍泠转身:“你可知在这与奎宁接头的是谁?” 黑影立时苦了脸:“公子,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薄唇轻抿,淡淡地开口:“忘了吧。” 言下之意黑影自是懂的,抬脚,复又放下。 “公子,有句话不当讲,我想讲。” 迎面对上疑惑的眼眸,黑影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 认真,严肃,“请您,活着出来。”语气沉重,“主人担心您。” 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近乎固执地目光,却带着一丝悲天悯人。苍泠抿直了唇角—— “什么时候改行当菩萨了?” “泠公子……” “我说过,别再说这种话。”回过身,望向不远处的木栅栏,“我不爱听。” 木栅栏里的马咴咴叫唤,一抹墨绿大大咧咧拐过转角,压痕褶皱清晰可见。 “苍泠,原来你在这啊。” 歪斜的发髻旁还粘着根枯黄的草根,不甚雅观地打了个哈欠。 又挠了挠发痒的耳朵,“刚刚,我好像听见有说话声。”沈先往他身后瞧去,“在做梦吗?” 绷了多时的肩膀渐渐松下,苍泠好笑地看着他头顶的稻草。 “你没做梦,是我在做梦。” “嗯?”沈先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忽地眉头一蹙,“我怀疑你在骂我。” 举起胳膊伸长手,取下碍眼又滑稽的稻草,递给他。 “不用怀疑,就是骂你。” 沈先看着手里的稻草,无法反驳。 瞥了他一眼,苍泠朝着来的方向回去。 “方才你过来时有注意到那,黑马吗?” 沈先闻言扭头,“乌影吗?”见苍泠点头,他望向转角的马圈,“瞧了一眼,看上去似乎好些了。” 又一顿,“怎么?有察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我不太懂马,看不出它是好是坏。”就随口一问。苍泠庆幸,看沈先的样子,应是没发现黑影。 乌影,黑影?无趣地扯动嘴角。 “昨晚敲钉子时吧,我其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没事,沈先倒是有一事难受了半宿。本想今早跟苍泠说说,醒来却不见他的人影。 “同那黑马有关系?” 准备扯袖子的爪子惊讶地缩回,“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吗?” ……苍泠微笑着踹上他的小腿。 然后冷眼瞧着,抱着腿龇牙咧嘴痛呼的可怜虫。 沈先委屈得想哭:“你不是虫子,我是虫子可以了吧?” 眉头皱了皱,苍泠突兀地开口,问他:“你觉得谁最有可能?” 猝不及防地转了话题,沈先楞了楞,才道:“和你想的一样。”
第23章 沈先 苍泠挑眉:“怎么,当虫子当上瘾了?” “你……可真记仇。” 一瘸一拐地蹦跶,伸长胳膊揽上他的肩。沈先望了眼病恹恹的黑马:“但还是要说一句,也许我们想岔了,也不是不可能。” 意料中的白眼不偏不倚奉上。 “既然如此,那你倒是说说我在想什么?”一边问他,一边拨开碍事的爪子。 失去重心的身形晃了晃,伸手只摸到一团空,“喂,我受伤了,你好歹也扶一把啊。”居然这样吝啬又狠心? 沈先还在腹诽,苍泠已径直来到高大的黑马跟前。黑马慢慢抬头。 他心中一惊,慌忙想要阻止:“别碰……”话方出口,只听得铁链拖地的声音响起。 暗道一声不好,再也顾不得腿疼,沈先疾步上前抓住苍泠的胳膊就将他往外拽——白皙的手指堪堪避过张开的马嘴。 没有如愿,两耳朝背倒下,黑马直直地瞅着他们。嘶鸣两声,前蹄发泄似地刨地,铁链咣咣作响。 啧啧摇头,沈先拽着苍泠又往后退去些,“要不是拴着,今天你就得去奎军医那接骨了。”觑了一眼悬在半空不自觉握起的手,“没事你摸它干啥?” 苍泠有些发怔,双唇微张,嗫嚅道:“它好像不喜欢我。” 眼眸眨了眨,在明白过来“它”指的是黑马后,沈先不由乐了。 “虽说战马性/烈,但它要比其他动物更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温驯。反之,它也是会记仇的。”就像某人。 不羁的黑马甩着脖子打了个响鼻,似乎并不赞同他的说法。 “马也会记仇吗?”迟疑着开口,苍泠若有所思地瞧着黑马,“那,它能告诉我们,是谁给它下/毒的吗?” 眼尾的笑容淡下,沈先思忖着他的话和可能性,目光停留在跟前的黑马。 苍泠也不催,毕竟自己也不过随口一说,俯身去捡方才被拉出马圈时带出的一些干草。 从冷眼对视的黑马到指尖灵活翻来转去的草,沈先有短暂的走神…… 稻草敲上发懵的脑门,苍泠疑问地看着他:“行不通就算了,至于愁成这副模样吗?” 后知后觉地摸上纠结的眉头,沈先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也是随便一说。”丢了稻草,苍泠无所谓地拍了拍手。 忽然,别别扭扭地,“或可一试。” 苍泠停下动作。 “只是马毕竟不像狗,”再次望向目光警惕的黑马,沈先也知有些冒险,“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 略一踌躇,沈先迈进马圈。 “喂,你?” 不明所以,却在下一瞬,惊讶浮现眼底。 沈先来到黑马的身侧,掌心顺着油亮的鬃毛,一下一下轻揉缓慢地,像抚慰,更像讨好。 “好马儿,乖马儿,你该知道是我们救了你对吧?” 黑马回头瞥他,宽厚的嘴皮子威胁地掀了掀,露出整齐的门牙。 “哎哎,你先别恼,我也不是来邀功的。”他表情无辜,语气真诚,“我知道,醉马草的味道不好,也难怪你脾气暴躁。别说你,换了我被莫名其妙下/毒心情都不会好。” 唇角抿了抿,苍泠稀奇地看着。 “但是,马兄啊,”顺毛的手停住,沈先一本正经地对它说,“都这样了,你还能忍得住?难道就不想将害你之人找出来绳之以法?难道不想再次驰骋沙场,与沈家军一块奋勇杀敌?” “吁——” 长嘶骤起。 本已逐渐安静的黑马突然变得焦躁,沈先吓了一跳。方想着苗头不对就往外跑——黑马扭过脖子,用鼻子来蹭他的胳膊。 费力地伸长脖颈,前蹄交替踏着砂石地面。 沈先犹豫了下靠过去。黑马张嘴叼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朝外拉扯,似乎在示意“跟它走”? 欣喜地转头,苍泠也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苍泠,要不……” 话还未说出口,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倏然闭嘴,不用沈先提醒,苍泠的神情已说明。 信步而来,绯色的官服在清冷的早晨分外扎眼。 “被喂了毒草的就是它?” 没有招呼没有客套,秋沁之开门见山得,就像他们欠他一样。 双手背在身后,目中无人的眼神越过苍泠,打量起黑马,“离洛还说它疯得不轻,都不让人接近,”又瞟了眼沈先,“不有人看顾,还找我来?人都忙不来,谁有空看顾畜生。” 无人接话,就连黑马也松开了袖子,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全都哑巴了?”显然,秋沁之不觉得有何不对,反倒不耐地皱起眉头,“离洛是怎么教的,一个两个没有礼数,见了本官不用行礼吗?” 沈先与苍泠对望一眼,抱拳躬身。 “还有那个叫谷三七的,他负责的战马出了问题,为何他不在这里?” …… 偌大的营帐宽敞明亮,有风从高挂起的帐帘涌入,悄然散去憋了一晚的闷热。 秋沁之在正前方的书案后落座,明明没有高台,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错觉。不屑一顾的眼眸,端起茶盏的手,就连勾起的唇角也带着讥笑。 “最有嫌疑之人,居然无人查问?参将不亏为参将,总是令秋某刮目相看。” “秋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末将不过实话实话。” 书案左侧,同样端着茶盏的手悠然自得,仿佛在闲话家常。 一个从二品,一个正三品。一个直来直往,一个曲折弯绕。 麦芒对针尖?不,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思忖着,也为免受那池鱼之殃,沈先悄悄挪动往身旁之人凑近些。 “就因为此人乃谷将军之后,故而才区别对待是吗?”搁下茶盏,秋沁之打开一本厚厚卷册,“听闻参将公正不阿,如今亲眼所见,怕是那传闻掺了不少水分。” 离洛抿了口茶,缓缓品味之后,方道:“传闻嘛,哪有不夸大的?让秋大人见笑了,末将惭愧。” 淡定自如,应对,行云流水。眼不眨地,避开了前面那个问题。 哪有一分一毫的惭愧?沈先忍住了腹诽,忍不住抬起胳膊肘碰了碰苍泠,“我们还得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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