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內侍天刚亮便送过来了崭新的冠笄和衣鞋,月庐尚绿,所以衣裳的主色是黛绿色。送月庐公子归国,礼节上至少要无可挑剔。 `` 院外候着一乘肩舆,带有垂着轻纱的伞盖。市期把寺子桑扶上去坐稳了,然后退到后面,跟着肩舆往宫门走去。 经过了一路无比熟悉的景致,远远地,寺子桑就瞧见了长逸的身形,长逸身后,是一名绛紫色衣裳的男子。 师兄……师兄?是师兄! 寺子桑内心的激动,在肩舆停下后,蓦然就消失了。市期上前把他扶出来,他甚至不想失去轻纱的遮挡。 澪双快步走近,在看清寺子桑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师兄……”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寺子桑鼓足勇气直视澪双,“我这副模样,你还认识吗?” “子桑……怎么回事?”多年未见,澪双想抱抱自己的师弟,手举起来又犹豫着放下,转头看着长逸,想问什么,又没问出来。 他是知道的,知道召王用尽手段废了子桑,也料想了子桑病弱的模样,却从未想过,明媚如春日的师弟,会褪色成一片霜雪。 为何会变成这样? “师兄。”寺子桑又叫他,看了他片刻,沙哑地哼唱了两句感叹,“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惟天地之无穷兮——” 澪双一怔,随后缓缓接了后面一句:“——哀人生之长勤。” 唱完了,俩人心中苦闷地相视一笑。 澪双把寺子桑迎上马车,向长逸道了别,然后乘上前面一辆轺车,率队踏上归程。 寺子桑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掀帘看了一眼。他看到市期规规矩矩地垂头站着送行,不曾抬过头。 昨日告知市期后,他以为市期会孩子气地哭,甚至会抱着他闹,市期却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连一声“再见”都未曾说过。 安静得令人心疼。 `` 太子岚已经在召王寝宫外跪了一宿。 长逸看不下去了,再次进去禀告召王:“王上,太子他……还未走。” 召鹭站着看墙上的地图,比起南麋还在的时候,地图又有了一些变动。 召鹭似乎是铁石心肠:“他爱跪,就跪着吧。” 太子岚多次前来,只为请求父王不要把召夏交出去。召鹭都不见他,他竟选择了长跪不起。 “王上。”长逸劝说道,“近来细雨绵绵,地面湿冷,太子年幼,不能这么跪着啊。” 召鹭没表态,又隔了一阵,才走出去。 七岁的太子,小小的身躯置于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更为孤寂和凄凉。 太子见父王出来了,连忙膝行向前,却因为跪得太久,才开始挪动就摔倒了。 召鹭没去扶,而是说:“岚儿,回去吧。召夏已经走了。” 太子抬起头,面门已然磕伤了,依然不死心:“孩儿请求父王……派兵把王叔救回来!” 召夏不为所动:“国家大事,你一个小儿,不要多言。” “可是!父王!”太子声泪俱下,“王叔是父王的血亲,是召国的大功臣!王叔为召国呕心沥血,破死忘生,父王不能见死不救啊!” “救?如何救?此时此刻,谁也救不了!一人性命和召国万千将士的牺牲,你要选谁?”召鹭质问道,全然不顾眼前的是处于天真年纪的孩子。 “呜呜……可是……”太子的肩膀耸动着,手指太过用力,在石板地上抠出了血印子,“父王是大王啊,父王都做不到,又有谁能做到呢……” 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无法接受,他希望能有一线转机。 召鹭漠然道:“待你以后坐了王位,你会发现,你也做不到。” 召鹭说完,背过身,不再看太子。 “孩儿、孩儿以后当了王……也会变成这样吗?”太子哭得抽噎,拼命挤出最后一句话,“孩儿绝不会变成父王这种无情无义的人!” 扑通,太子倒下了。 廊下的寺人赶紧上前去扶。 “王上,太子晕过去了!” 召夏还是没有转身去看:“传太医。” `` 长逸也想去看看太子,但召王又跨进屋了,他不敢贸然下去,只得跟着进屋。 “长逸啊。”召王再次回到地图面前,怅然道,“岚儿自幼,从未向寡人提过任何任性的请求。这唯一的一次,寡人却无法满足他。” 长逸说:“太子聪慧,待冷静下来后,定能体谅王上的不易。” “他是能体谅。”召鹭了解太子的心性,“他能体谅作为召王的寡人,却绝不会原谅作为父亲的寡人。” 说完,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第56章 (请求) 寺子桑坐在回国的马车里,感受着路途的颠簸。 启程已经十日了,出了聊辰,过了边关,再经过一片林地和荒野,便能踏入七年未回的月庐的土地。 澪双骑马在前,寺子桑时不时掀帘往前望,看到师兄的背影,他的神思就安宁了些。 这一路行进的途中,澪双并未与他有太多接触,只有夜晚休憩的时候,澪双会陪着他。 他们互相靠着,聊了很多儿时的事,聊着聊着,寺子桑就想哭,澪双便会抱着他,给他唱月庐的曲儿,哄他入睡。 他并不想回月庐,他想念的,仅仅是他的师兄而已。他还想去师姐的坟头看一看,当年他和师兄一道,悄悄挖的坑,葬在他们儿时经常嬉戏的林间,连块碑都不敢立,一点标记都不敢做,只有他们俩,一踩上那片泥土,便知道师姐睡在哪儿。 寺子桑想着想着就累了,累了就困了,困了就睡了一会儿,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他听到行伍后头,传来了骚乱的响动。 山贼还是刺客?寺子桑没有探头去看,他并不担心。因为有师兄在,师兄会保护他。 可是那阵骚乱逼近得极为迅速。 “公子——” 寺子桑连一瞬间的思考都没有,当即掀帘吼道:“停车!” 御者被这平日里几乎不说话的公子震到了,也是想都没想,立刻勒住了马。 寺子桑从门帘探出身子,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挥着一把剑,破风而来。 “公子!” 在快要接近马车的时候,那人被马车附近的士卒制在了地上,两杆戟叉在了他脖子上。 那人趴着,动弹不得,可嘴里还是在叫:“公子——” “住手!住手!”寺子桑急了,从马车上滚了下来,“不要动他!” “公子!” 寺子桑摔得太狠,一时爬不起来:“你来做什么!回去!” “市期要跟公子在一起!咳!”市期吐了口血沫。 寺子桑心抽了一下,冲架着市期的两名士卒吼:“放开他!” 那两名士卒不敢放,可下命令的是公子,还是松了兵器。 寺子桑往行伍后头看了看被市期撂倒的士卒,一口气没顺得下,也呕出一口血:“咳!你这人!咳咳!我教你的功夫,是叫你这么用的吗!” “呜……公子……”市期动了动胳膊腿,手臂拼命往前伸,“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市期也不想活了!” 寺子桑不允许他跟着,他一个人默默想了很多。公子独自在召国痛苦度过了多年,月庐都不闻不问,这次要回去,必定又是身陷囹圄。他想给公子自由,带公子走,离开召国和月庐,逃离这“公子”身份所带来的漩涡。 而且,公子不在了,他的人生,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偷偷翻出了宫墙,选择在这段两国边关的夹缝中,把公子抢走。要说抢人,夜晚自然是最好的,但夜晚的寺子桑总是有澪双贴身陪着,守卫比白日里聚得更紧,根本无从下手。 寺子桑也想伸手拉市期,但爬不动。市期又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快要成功之时,脑后突然被一阵风刮了一刀,又倒下了。 澪双从行伍的前头赶过来,一记手刀便击趴了这个“刺客”,正欲拔剑,寺子桑赶紧阻止道:“不要!师兄不要!” 澪双还是把剑拔了出来,但见这刺客没再动,估摸晕过去了,于是他用脚把这个趴着的刺客翻了个面,见是一名少年。 “这谁?”他用剑贴着少年的脖颈,问寺子桑,“功夫还挺快。” 市期送寺子桑到宫门的时候,一直都低着头,澪双没见过,所以不认识。 “他是、他是……”寺子桑急得语无伦次。他的师兄,虽然对他非常温柔,可一旦面对敌人,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是召人吧,还认识你……”澪双想了想,“宫里头的?” “师兄!”寺子桑趴着磕了几个头,“求求你!不要杀了他!” 澪双看着寺子桑额头磕出的血印,心疼了,可是没有动:“那你说,如何处置?” “放、放……”寺子桑想放了市期,但这个小傻瓜,绝对会不死心。他忍不住哭了,“师兄……我不知道……” “他和你,什么关系?”澪双问。 “他是、他是伺候我的內侍……” “內侍?那他的功夫……” “我教的……” 澪双一时有些懵,又很快在脑子里捋清了因果。这名少年,大抵是在宫内唯一陪着子桑的人吧,还舍命救主…… 澪双收了剑,蹲下看了看这少年,思索了良久,说:“子桑,把他送到雪卉婆婆那里吧。” “雪卉婆婆?”听到这个久远的名字,寺子桑反应了好一会儿,“婆婆她……会收吗?” 雪卉婆婆当年在岱暄书院教过他们功夫,听说更早的时候,还是院主的师父,后来被院主请到了书院授课。不过师姐彧珊死后,她便隐退了。 “不知道,只能试一试了。”澪双指了指躺着的市期,“就这么放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会直接宰了他。就算我不宰了他,事情必定会传到院主耳里,院主也不会放过他。” 寺子桑哭得颤抖,可也毫无他法。 澪双没有离开晕倒的少年。他相信子桑,但他不相信还活着的敌人。召人就是敌人,无论何种关系。 他看着子桑一点一点地爬过来,爬到这名少年身上,抱着哭。 他突然有些羡慕子桑这副惨兮兮的模样,至少,可以无所顾忌地掉眼泪。 寺子桑哭累了,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个挂饰,挂到市期脖子上,嘴里喃喃道:“会收的……婆婆会收的……” 澪双看清了那个挂饰,惊讶道:“子桑,这个——” “师兄。”寺子桑抬头看着他,泪如雨下,“我想好好保护他。” 那是彧珊师姐给他的骨头挂饰。师姐当年刻了三个,一个给了雪卉婆婆,一个给了澪双,一个给了他。 他从月庐带到了召国,又从召国带走了。这挂饰最后的归处,是给了他想好好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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