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说话了。 那人向来说不过他,他知道。他同样知道的是……就算那人说不过他,沉默以对,那颗心里该怎么讨厌起他,还会继续讨厌下去。 这时,突然间,有人掀开门帘。 “表哥——哟,义信兄也在啊——” 他看着这位关系并不亲近的“表弟”大大咧咧进来,觉得很烦。不过面上,他微笑着:“啸云——拿着什么呢?” 酒坛落到案几上。 “我大哥给送了坛子‘年货’过来——通道观的流霞仙酿。我一个人喝哪有意思,想着和表哥一起——正好义信兄也在,一起一起吧!” 他心里本不痛快,看见那人听到有好酒喝,眼睛亮了,心里的不痛快又成了无奈。他去拿了几个碗过来,回来时韩啸云已经开了酒坛,香气四溢;倒出来,酒液澄澈,虽说远算不上天边流霞那样美丽,比起浊酒,也是非常好看了。 “从军一年多,得表哥和义信兄照顾颇多,岫在这里先敬二位。” 他知道,韩岫讨好他是真心的,连带提上另一位是看他在场,顺势一说。但那人完全不懂这些弯弯道道,韩岫这么说,他就当真。 “啸云兄,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客气!” 倒也冲散了他们之前凝滞的气氛。他不喜欢喝酒,喝了一点就放下了,一粒一粒捻起案几上碟子里的盐炒豆子吃。韩岫本来就话多,一喝酒,话就更多。那人还陪着他说那么多话。说得还那么开怀。他们越笑,他心里越烦,虽然心里烦,脸上还得装着跟着开心,跟着笑,那就心里更烦。 * “弟弟、弟弟太不能喝了!扫了表哥的兴!表哥!别、别怪啊!酒,希望……希望您喜欢……” 你早点滚蛋我心里更喜欢你点。他心说。他笑得真心实意地宽容,叫人把他们韩长官带回去休息。 “那我也……”那人说。 他一按他的肩膀。 “陪我接着喝。”他说。他坐下来,刚才遮掩起的不快倾泻出来:“我的礼物,你不要。韩岫的酒,你喝得倒起劲。你知道把这坛酒千里迢迢送到这,要花多少钱吗?”他越说,心里越气,又有很多话从心底里冒出来。你看不起我。他看着他心想。你看得起韩岫,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是魏家的家奴,不配拿龙渊的短剑送给你;韩岫却是韩家的公子,配拿通道观的流霞酒请你喝。 但这些话都不能说。他知道,不能对他说,不能对任何人说。 “子稷,你说我看不惯你,”那人说,“你也未必就看得惯我了。这么点事,你都能扯出这么多责怪我的话……” “是谁先开始扯到我的钱不用来犒赏将士却去买贿赂人的礼物的?” “你……唉!是我!我错了!我错了!”那人站起来,“这礼物,我收!我收了便是——这事就过去吧——” “好啊,这么勉强,倒是我求你逼你了。” “我是感恩戴德啊,感激不尽啊——魏将军,你一个大男人,别成天这么小肚鸡肠的——是我求着您,我之前太不识抬举了,这礼物,就让我收了吧!” 那人弯腰把地上的短剑捡起来,拔出来,挥舞几下,感叹:“这就是龙渊的锻造技艺吗?真漂亮……我记得前几年,有个刺史来巡查,你和我说他那把剑就是龙渊的剑,我还说……”说着,突然顿住了。接着问:“你就记着了?你……你这样都叫我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你怎么什么都往心里记……” 他听到这话,气得喝了一大口酒来冲一冲心中的郁结。他说:“我也不是谁的话都记在心里的!” 那人走回来。 “你的礼物,我当然是喜欢,是真的喜欢……子稷,我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你哪里是害怕,你是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为人,不信任我的心志。难道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轻易忘记自己初衷的人吗?” “嗯……你不是……是啊,你不是……哈哈,是我太不相信你了……”那人重新坐在他面前,举起酒碗,“向咱们英明神武的魏将军赔不是了。” * “韩岫的酒啊——后劲怎么这么大——”那人说,“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就、就在我这儿宿一晚吧!” “这、哪行啊!” “笑话!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那人嘟嘟囔囔了什么话,他没听清,正要细问,就听那人打起呼噜来。睡着了。 他失笑,把人扛到榻上,脱了靴子。他也喝了不少,看着那人被酒烧得通红的面颊,感到非常亢奋。他想起这是他梦见过的场景,他们都喝醉了,然后…… 他俯下身去,轻轻亲了一下那人的面颊。 梦里,一个吻就能撩拨起无穷的欲望,足够成为一场欢爱的契机。现实却不是,再醉也不是。他去重复那梦中的情形,只是确认了这现实如此寡淡,提不起他足够多的冲动。 他慢慢躺下来。 刘良是一个好武将。他对自己说。暂时还不可取代,要妥善地,要好好地……要笼络住……贿赂,他想起这个词,深深地皱起眉头来。这时候突然感到胸口一沉。这个人真是……睡没有睡相,见东西就扒…… 他把手放在压在他胸口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一种奇妙的快意从身体里涌起,和醉意融合起来,让他觉得自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他又做了那种梦。【】他抱紧身下的人,而那人也抱紧了他。 在梦里,自制不存在,压抑不存在,倾吐十分轻易,任何欲望都和他们的身体一样□□。 他自然而然开始说道:我一直在骗你,假装自己是一个自己永远成为不了的人。 那人问:那你实际是什么样? 他回答:很坏,而且知道自己有多坏,而且没有意愿改变自己,而且没有意愿做君子,做好人。 那人问:……为什么要假装? 他回答:不希望你走。 那人问:为什么? 他回答:因为你有用,因为你知道我知道得太多,因为放你走是给自己留隐患。 那人说:……我不会走。 他立刻就说:我不信,你肯定会走! 接着又说:没关系……你走,我毁掉你就是了。 于是他怀着无比大的快乐听见那人又说一遍:子稷,我不会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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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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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事急从权 = 我其实是很佩服魏弃之的,我知道他很行,比我行,哪都行。虽然我经常嫌他阴险,但是不得不说,他的阴险我学不来,而他呢,只要他想假装一下正直坦荡,他也是可以假装出来的。 夏天最热的时候,皇帝把我放出去了,叫我去和他们那帮子“誓死效忠”们熟悉熟悉……唉! 魏弃之的手下呢,我觉得他们都趋炎附势,见利忘义,是小人,叫我假装出一副面孔讨好他们我不乐意。但效忠段氏的这帮子呢……是不趋利趋势了,一副情愿舍生取义的劲头,我不能不说他们是君子。但看到人把自己的命放在这样轻的位置,我还是一样很不舒服,没法假装出一副我和他们是同道的面孔。 有一次,去一个人家里吃饭,他在自己家里说话很慷慨激昂,可能也沾染了段家那几个不拿人当外人的习气,说话很敢,竟然说……要是有一天段昭真的完了他们这些人会陪陛下殿下一起殉国。 我啊……我也是……我之前又不是没经历过这实话实说就把人得罪了的事,结果当时我这嘴还是欠,又实话实说了……我说……真那种时候,陛下和殿下未必非死不可吧,你这样说,他们却真的不得不死了。干嘛不想想怎么帮他们,帮自己活下来呢…… 我说完,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小神童殷殷的嘱咐,我要辜负了。我就是扶不上墙,我就是和魏弃之比差的远。魏弃之不该说的话真的一句也不会说出口,我不行! 这人再也没请我去家里吃饭,而且不久后,小神童问我私底下和他说了什么不恭敬的话,惹得他写了一篇铿锵的谏书来劝皇帝和长公主趁早杀我,说我就算不是魏弃之派来的细作,也是逆贼的命格,不杀必成大患。 我回信说,没比在您那说的话更不恭敬……于是,小神童就把我丢出京练兵去了。 我倒也松了口气。虽然武人未必没有文人的花花肠子,但我可以命令他们别来烦我啊!多余的话,别跟我多说,多余的事,也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好几个月来,我总算是又过上真正舒心的日子了。 夏天过去,天气渐凉。桑瑕公主和魏弃之的掰扯终于有点眉目了——他们把这种意图公布了,毫无疑问,引起轩然大波。最反对的居然是魏弃之他自己那边的人——魏弃之要是松口要娶妻了,娶他们的姐妹女儿岂不是更妙,干嘛要去娶一个被他们死死拿捏住的皇室家族的没什么天下皆闻的大名声的公主…… 当然,这种内幕还是皇帝那边告诉我的。实际上,真正传过来的市井流言里,吵得最凶的是司天台——一派说,大将军克妻,这婚事不吉利;另一派说,合了两位的八字,公主命硬,正是大将军良配。 他们传啊,说,司天台争执不休,请皇帝和长公主定夺,长公主问魏弃之怎么看,魏弃之说全凭陛下和殿下定夺,皇帝说那还是司天台的大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更专业,于是球踢了一轮又踢回司天台,不知道接下来他们怎么推…… * “这是要干什么?”我问。 梁常侍好像以为我很傻,不懂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把这玩意扬一扬。 “宣圣命。“ “老子当然知道这他娘的是要宣圣命——” 我的副官走过来,很大声地咳嗽起来,打断我的话,对我说:“将军,您应该先跪下来听诏……” 梁常侍认同地点点头,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按礼我该先跪下来接旨,可这他娘的……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需要这么隆重地派梁常侍过来宣诏命的事啊?桃林公主和皇帝怎么回事,都不带提前和我打商量的……这什么事啊叫我心里怪慌慌的。该不会是桑瑕公主又想出什么出人意料的理由劝动了她姐和她弟叫她不要和魏弃之议婚改和我议了吧…… 我跪下来,在场除了梁常侍和他旁边捧盒子的人也都跪下。 “诏曰:骁骑将军刘良——” 后边,基本听不懂。 我是今年才知道原来那些不讲人话的诏书小神童真是他亲笔写的,不是别人代写。我觉得这就是他炫耀,他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么厉害的诏书,全是四个四个字,还经常能押上韵……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写写正经赋文显示你无处安放的文采呢,他表示,当皇帝啊,就不能对这些文艺的事太沉迷了,写诏书时保持一下水准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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