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说:“没什么可惭愧的,赵信。人向往过得舒服,过得快活,这才是人的天性。那些发明仁义道德的圣人们自己就没挨过饿,吃过苦,受过罪,才拿出那么一套鬼话教训别人,叫人为自己没有自己本来就不该有的操守羞愧。我——自从我开始不相信那些话后,我就发现,我的生路变广了。我一开始不愿意,可我后来也变得很擅长,并且靠这个生活,比当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更叫我自在,舒服。你以为女人嫁人就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了吗?我见过多少姐妹,就是被她们的丈夫卖掉的。” “……如果我娶了一个女子,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能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我就不会叫她卖【】赚钱。那是孙子才干的事。” “你家乡闹过饥荒吗?” 我愣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有过几次欠收,几次加税……饥荒,没有闹过。” “我家乡闹过——哦,我是昭国出生的,原来也能算是昭国人。我的汉话不是教坊学的,是我爹——他年轻时就和您一样给胡商做保镖,在胡地爱上了一个舞妓。也和您一样,他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走,娶她,回家乡去,安居乐业。” 而那个胡妓愿意,因为她也爱上了他。他花了所有积蓄买她的身契,履行了他的承诺。 可是遇到了饥荒。 “赋税太重了,越来越多的人弃田逃走。逃的越多,税就越重。我爹始终相信,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守住了就一定能好起来。结果——蝗灾。” * 秦州□□。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事——北边闹荒灾,好严重的饥荒,饿死的尸体满路都是,据说还有人吃人肉过活,逃灾的人啊,有那么那么多,可是就算逃到了别的地方,布施也不够,救济也不够。惨啊,惨啊。 后来长大了,魏弃之也给我讲过这事。他讲的是:当初秦州刺史行政多么荒唐愚蠢,他治下的各郡长官多么贪婪麻木,一开始赈济下来时,还要贪走十之六七。最后郡守长官都治了罪,砍了一批人。可是罪魁祸首,那位刺史是什么下场呢?回到中京都,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接着舒舒服服过日子。 魏弃之之所以要好好给我细讲这事,是因为他正在对付朝堂上最后一个合他对着干的人。那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声很好,年资很高。我偶尔见过几面,是个说话很有趣的老头。人家说起章灵州,都说,他正直,清廉,有风骨。 那个秦州刺史就是他女婿。而章灵州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刺史不是个好刺史,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章灵州就去往先帝跟前一站,抹眼泪。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魏弃之问我:要是今天,想灭章灵州满门性命的不是他,是秦州当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一户户灾民,我是不是就能接受了? 他说,要我就当是——章灵州失德,上天通过他的手来治这老头的罪。 后来,他果然把他们一家都整死了。儿子孙子,女婿孙女婿,都不放过。 * “我们逃到有粮食的地方时,”我听到她继续讲道,“我刚出生的小弟弟已经饿死了,我的小妹妹也奄奄一息,这时候有人贩子过来找我爹——我娘,胡族女人,漂亮,惹眼,养一养,调教一下,就能艳名远播。我爹把人骂走了。是啊,当【】多可耻,宁可饿死,也不能叫自己的妻子去做【】。” 可是还是没有钱,也没有救济。 “……于是,后来,我娘病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眼看是熬不过去了。” 于是她爹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赵信,你说说你们这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问我,“你们不能为了救自己快饿死的儿女去让自己的女人卖,却能为了救自己快病死的女人去让自己的女儿卖——在你们眼里,女人当【】,到底是能接受的,还是不能接受的?” 我握着拳头。我想说我不会。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会卖孩子救妻子,或者卖妻子救孩子。不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我艰难地说:“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理解。可是那个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当【】多受罪啊……” “赵信,你觉得当【】受罪。可每年战战兢兢担心收成,担心统治的长官哪天突发奇想的苛税就不受罪吗?不说我见过的别的地方,就说昭国——这些年,要么灾荒,要么兵乱,哪个地方的人没受过罪?” 我不能回答她。 中京都的人没受过罪。 中京都那些没有操守,不顾良心,只一味趋炎附势,讨好权力的那些人。他们听歌看舞,斗鸡骑马,兵乱、灾荒,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她见我不答,又说道:“当初我不愿意时,想要我说愿意的是你们;现在我愿意时,想要我说不愿意的,却还是你们。” “……我只是觉得,你那时候是真的很冷,你和他看起来不像恋人。” “塔实列乌勒什么也不懂。罢了,也没人会懂。”她似乎不想多言,可看了我一眼,还是继续道,“我需要一个男人和保护我的人,丘拉需要一个女人和赚钱的人。我们在一起这样生活,各取所需,和恋不恋没关系。” “那等你老了,卖不动了,又要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竟然告诉我:“我没打算活到年老色衰。赵信,我见过很多人,他们之所以活得很辛苦,很不快乐,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得长久一点。我不想长活,我想快活。” 我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我一时无言,坐着,想着她的话。 她于是说:“哎呀,聊的真不少,睡却睡不到,我还真是生平头一次。好了,您不用多说了,我知道——您想要和您安居乐业的女人,不愿意要露水情缘。而我只乐意当后者。” 她站起来,似要下车,又停下,转头对我说: “赵信,你是一个好人,我真心希望,你的生路,也能很广。” 接着还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一句祝福语吧。 * 我睡醒了起来时,发现我睡过了,也没人叫我。我们已经出了荒原,阿鲁娜和贵霜人已经离开了商队。 我觉得有点遗憾。我觉得和她这次闲聊,让我还挺愉快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她说喜欢我,也许是她说我不需要惭愧,也许是她说我是好人,也许是她祝我生路广。 又也许……就是她这个人,我见到了她这样一个人,我知道天底下还有她这样的一个人,用这种姿态面对她的不幸……我知道这个人活着,活过,我就觉得心里好受了点。 总之,我想着,要是下次见面,我愿为她做更多事。要是我能,要是我有机会,我愿为她两肋插刀。 只是,此生,我再没有见过阿鲁娜。 * ----
第22章 昔我往矣 = 我在胡地呆了将近一年。 在异乡异族,消息格外闭塞,能听到关于昭国的消息大概是:太好了,昭国又要去和南辰掰扯了,大好事,他们汉人自己打来打去就没功夫到北方掺合了。 具体细节是什么,都谁出征,南辰皇室现在在哪,一概不知。 在胡地有时候也能遇到汉人,有些是来挣钱的,有些是来避祸的。人家说,他乡遇到老乡,亲切啊。我觉得,刚遇上那一刻是亲切,聊一会就发现,好陌生啊……我和有些人骂起魏弃之,他们都不知道魏弃之是谁……有些昭国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戾太子之乱,还问我:昭国皇帝换新了没,最后是端王赢了还是太子赢了啊?——啊?卫王登基?卫王谁啊哪冒出来的啊? 有个人还是中京都长大的,抓着我回忆他十几年前在通道观遇到了云泽公主——其实根本不能说是遇到公主,是见到了公主的排场,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根本连公主的裙角都没见到。那他也津津有味说了好多,他没亲眼见过的他还讲了好多。那次正好是云泽公主来拜会天隐道长,后来是好有名的事,云泽公主当时是刚及笈的年纪,却能和人家云游四方的高人聊这聊那,不愧是天家贵女啊!他有幸能见证这件事,真是好大荣幸啊! 虽然是好有名的事,我却基本没怎么听人说过,还是上中京时魏弃之偶然提起的……他说起他离开中京时,这里街头还能听见孩子们唱着关于云泽公主的童谣,“云泽公主尚玄谈”,现在回来,那首童谣听不到了,云泽公主这个称号也不会再被人叫了。 “我有次听说云泽公主下嫁到豫章魏氏去了,是不是那人骗我啊?她不是立誓不嫁,陛下也允了吗?”这个在漠北呆了十几年的昭国人问我。 “是嫁了,而且现在,公主已经死了,”我说,“先帝亲自给她谥号昭义公主,前些年陛下追封长公主。” 他“啊”了一声,过会才再开口。我本来估摸着要把整整一套戾太子之乱的经过讲一遍,没想到他想问的只是:“那她留孩子了吗?” “没有。”我说。 我想起昭义公主下葬时,魏弃之私下里和我冷笑着说起来,陛下子嗣稀少,公主是长女,本来很受宠爱,有一年不知道什么缘故惹恼了陛下,陛下就把她赐婚给了他堂兄魏霖,此人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最主要的是和端王是同类人,公主和他结婚多年也没有子嗣,然而陛下也未对驸马有任何斥责,冷酷不慈可见一斑。结果最后,却还是这位公主冒死递出消息,叫陛下预先知道了太子起兵谋反,皇后里应外合。 “唉——”那人叹了一声,唱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有一天,我的胡商朋友给我看地图,告诉我我们接下来的路线,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然后再一指……就要回昭地了。 他让我考虑一下回不回去,也快一年了,虽然不知道我要躲的仇家是谁,一年捉不到我,也没那么多闲人闲钱继续盯着了吧?就算是皇室都还要花钱和辰国打仗……不过要是我为了稳妥,不回去的话,他可以路上把我介绍给别的商队。 我…… 我还是不敢回去啊! * 我和羽陵人说了我的决定。 还未来得及找到新雇主,结果那天……我迎面撞上了刘十九。 那天我陪我的胡商朋友去拜见驻扎在这里的羽陵贵族。好像算是个王子吧?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会别的客,稍微等了一会。叫我们过去时,正有一个汉人撩开帐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侍卫和一个矮个子的侍童。 我只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接着,汗毛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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