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剑当专心、精心、诚心,你看看你,心浮气躁,成什么样子!” 一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正神情严厉地看着沈愈,沈愈收剑行礼,“母亲。” 沈夫人不过半百之数,脸上皱纹虽不多,却刀劈斧凿一般刻在额头眼角,加上一脸刚正板肃的表情,犹似已逾花甲的妇人。她开口便是训斥,“你既然劳心费力求了我改变计划,就该心无旁骛一往无前!若不然,就带上兰月刀到苗楚借兵十万,带着星落杀到中京,也算给他上一课,至于那小公子,你若执意不杀,是囚是放都无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你这妇人作态又是给谁看!” 若是别人,听到这番话,不吓死也要怕死,但沈愈很了解自己的母亲,丧女丧夫之痛足以让当年冀中沈氏高贵娴静的当家夫人面目全非,成为冷漠无情的“叛贼”,所以沈愈只是一撩衣袍跪在沈夫人面前,默不作声地磕了两个头。 沈夫人极不喜沈愈这个模样,自小到大,这个儿子看似稳重温和,实则心中主意极正,一旦下定决心断难劝服更改,每次母子二人意见相左时,沈愈就这么跪在他面前,也就是以往他父亲还在世时能劝上两句……想到亡夫,沈夫人暗自神伤,再看沈愈,又是痛心又是悲愤,“若你真不愿意,直接与我说便是,我赫赫沈家,就算是败落,破船尚有三斤钉,缺了你不成?” 沈愈膝行两步,抬起头说道:“母亲,我一定会报姐姐的仇,报沈家的仇!但最好的办法不是铁蹄东下江山飘摇,先不说其中的困难,沈家和…的故旧多是文人一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更别说以我得到的消息,苗楚兰馨和兰紫卓绝不是仅凭一把刀和百年前的一个承诺就会贸然出兵的愚辈。况且外族入侵,怎么算报仇?元丹灵只会觉得是天不予我时也命也!母亲,你想想姐姐的话,她临死前为何给孩子起名叫星落?元丹灵的儿子均以星辰为名,让他三子皆丧三星皆落,诛了元丹灵的心,才更能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我自是知道,才会同意你的计划!”沈夫人低头盯着沈愈,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伤痛,“阿愈,你不愿伤及无辜生灵涂炭我明白,你与那小公子一见如故想护着他我也懂。我们无兵无权,麒麟阁又高手如云,想报仇是难上加难,但你要知道,我已经筹划了十五年,等了十五年,我没有几年可等了!” 沈愈重重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母亲,我们不会等很久的,不会。” 兰鹤亭再次来到了月和楼,盘桓中京月余,“小公子”之名人尽皆知,他爱玩爱热闹,衣食住行皆挑剔,但银子给的大方,中京城里口味偏辣的酒楼就月和楼和城南的楚云馆,小公子反而嫌弃楚云馆不地道,来月和楼多一些。小二把兰鹤亭引至楼上雅间,掌柜自然要照例来招呼他。 月明溪掩上房门,把议论声关在门外,月浓伺候在门口。月明溪直接将近期的消息一一道出,“有关兰月刀的消息城里讨论的少了,现在都关注的是三皇子大婚之事,二皇子瞧着确实是要下江南查访,已经派走了一批人。” 兰鹤亭点头,还未说话,月浓出声示意,“少爷,是沈少侠。” 月明溪虽然知道沈愈与自家少爷关系莫逆,但他不欲暴露身份,故意扬声说道:“不用您吩咐,菜还是老几样,再给您烫一壶好酒,小公子慢坐!” 话音未落,沈愈便推开了门,“我去驿馆寻,你说你来了此处,便找过来了。” 月明溪借机让出门去,沈愈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并不说破,径自坐到桌前继续说道:“二皇子点了麒麟阁一队人马与他同去江南,我想问问你作何打算?” 兰鹤亭不假思索便说道:“我始终认为兰月刀尚在中京城内,一动不如一静,二皇子下江南估计也是无功而返。” 沈愈微微点头,但又劝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中京也被你们摸了个遍,倒不如往江南一去,一来你这个正主儿不在,兴许有些动静,二来也实地查访下,况且——江南鱼米之乡,游历一番也无不可,咱们不与那二皇子一道,无趣得紧,年宴前返回也不误事。” 兰鹤亭有些动心,月浓却忧心忡忡,“如今数九寒冬的,少爷身体又未完全康复,皇家耳目众多,必然知道我们也去了江南……” “就按沈大哥所言,”兰鹤亭并未犹豫多久便下了决定,又“我是苦主,皇帝巴不得对我眼不见心不烦,其他人么知道便知道了,还有谁敢拦不成?” 沈愈与兰鹤亭相视一笑,瞧着兰鹤亭一副少年意气的模样,沈愈只觉得可爱非常,千忍万忍才没有动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只有月浓闷闷不乐,吃饭时一语不发。可巧三人刚离开月和楼,就遇到了孙不许。 孙不许看上去比沈愈等人还惊讶,“我还想你们为了兰月刀的事奔波,竟还有空闲逛?” 月浓不虞回嘴,“我教圣物在你们中州丢了,该着急的是你们,你都还在街上闲逛我们为何不能?我倒要看万一找不回来,你们要怎么赔!” 孙不许脸色尴尬,今次算是亲自领教了月浓的牙尖嘴利,他苦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忙师妹的婚事嘛,特意禀告阁主换了休沐的日子。” “婚事?”月浓好奇地左右张望,“姜小姐许了人家么,是谁家?” “许给了三皇子为侧妃。” 孙不许此言一出,兰鹤亭和月浓脸色古怪,之前月浓隔墙断言姜不忘或对元文昌有情,也是玩笑和推测居多,言犹在耳未料竟一语成真。沈愈先行道贺,“恭喜孙师兄了,令师可也来了中京?” “家师已经出发,想是这两天就会到。”孙不许随意地抱个拳权当回礼,“沈师兄也不必恭喜我,说起来于我也没甚关系,嫁人的是陇西姜氏的四小姐,不是不灭宗的姜不忘啦!” 沈愈三人均无言以对,这话说着别扭,细细咂摸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月浓嘴快,直言道:“你若是喜欢你姜师妹就该告诉她呀,在这里伤春悲秋又有什么用!” “什…什么!”孙不许眼睛瞪得铃铛大,连连摆手,“月浓姑娘误会了,我就是觉得…觉得姜师妹苦学二十年,也算习得一身本事,结果做了皇子侧妃……” 孙不许挠头,最后下了定论,“反正我就是觉得怪怪的!” 兰鹤亭想起那日在偏殿内的污糟事,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免出声道:“女子婚姻乃是人生大事,三皇子人品如何是否细细查问了?” 孙不许沮丧之色更重,“皇家娶亲,怎么轮得到我们查问,姜家族长宗亲一心许嫁联姻,师父也说是天赐良缘,师妹只说凭父母师父做主,这事就这么定了。” “毕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嘛。”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展眉儿伴着姜不忘从店里出来,她抛个媚眼,挨挨蹭蹭地挤到兰鹤亭身边,“你说是不是呀小公子?” 兰鹤亭微笑不语,退了半步,沈愈恰好欺身上前,“展师姐,可巧遇到你,阁主昨日还寻你,让你抽空去一趟。” 展眉儿与姜不忘二人这才正儿八经与沈愈几人见礼,展眉儿抱怨道:“寻我作甚!这麒麟阁真是无趣,你们就能赴边境下江南,给我的活儿不是做哪个妃嫔的女卫,就是护送大皇子的嫡子进宫,还不如让我帮忙操持姜师妹的事,至少姜师妹开心。” 兰鹤亭抚掌笑道:“展师姐这性子我祖母定然喜欢,合该做我们苗楚女儿才对。” 几人说笑几句不提,没两刻便有马车过来接人,孙不许告辞道:“既然三皇子府车马来接,我们便回去了,请帖这两日应该就会送到,届时我们好好聊聊。”说罢,便与姜不忘展眉儿离开了。 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兰鹤亭长袖垂落,掩住了展眉儿塞给他的纸团。
第14章 失踪 “皇后有异,查之。又,邱女拜入妩水宫,郎君自重。” 一直到住进了苏陵的客栈,兰鹤亭还在琢磨纸条上那寥寥几行字。细查皇后秦氏的命令早在出发时就传给了月明溪,邱子蓉的事于江湖上不算秘密,自小娇宠的女儿竟然转投了妩水宫楚魅门下,邱三炮对外只说精进武学,私下怕不是鼻子都气歪。只是这两件事到底为何提醒兰鹤亭还有待细究。月明溪还需要时间,兰鹤亭也只得把种种疑惑暂且抛开,一路南行到苏陵。 苏陵是三江通衢之地,花天锦地软红香土,又非潭州能比了。坐在酒馆里对饮,沈愈显然很惬意,苏陵的花雕入口醇厚绵软,余韵悠长,因不想误事,只让店家烫了小小一壶,也足以消融路程上的疲累。兰鹤亭酒量浅,少少抿了几口,脸上飞起绯红,话开始多了起来,和沈愈念叨着小时候练功的苦累、被姐姐欺负、教书的师傅老古板一个……沈愈静静地听着,胃里泛起暖意,倒在这数九腊月的苏陵酒馆儿里感受到了无边春色。 一壶薄酒是醉不了人的,兰鹤亭言归正传,“瞧瞧,二皇子今日人不多,牌面倒不小。” 沈愈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爹的,大摆仪仗,摘星子捆上脚他也抓不住!” 兰鹤亭嗤笑出声,给沈愈再斟满,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是谁的主意又有何区别?毕竟是堂堂二皇子,就算圣物找不回来,也足以给我、给苗楚一个交代了。”说着,他一抬下巴,示意沈愈看向远处的江面。 溧江自苏陵穿城而过,冬日也不会上冻,河面上经年累月地停着各色花舫。文人墨客、江湖侠士、达官贵人,都在花舫上挥金如土,这也算是除了花雕美酒外苏陵的另一“特产”。对此兰鹤亭嫌弃,元司空却是来者不拒,欣赏完一番歌舞后,他挥挥手,转眼间席上就只余他自己,和顾长天、顾维轩和苏陵的府台李君玉四人。 李君玉极有眼色,面前三人他一个也开罪不起,服侍的人下去了,他立刻起身执壶给所有人满上,并招呼道:“苏陵不比中京天子脚下,也只这些玩意还能图个野趣儿,来来,各位请!” 顾长天端起酒杯敬元司空,“殿下,小儿在中京多亏您照顾了。”说罢,便与顾维轩一起一饮而尽。 “见外了不是?咱们谁跟谁!”元司空先是回敬,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年听说苏陵上了报灾减税的折子?我瞧这一路上繁华如故,果然是江南膏腴之地,不是他处可比。” 李君玉一脸苦相赔笑,“二殿下,实话说苏陵城内灾情不显,但今年雨水少,这附近十里八乡的收成确实比往年差了很多,还望二殿下…呃…宽限些日子。” 元司空看了顾长天一眼,并不理睬李君玉,李君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万分地候在一旁。李君玉当年觉得元破军堂堂长子是个武夫,投入了二皇子门下,元司空也把他安放在了江南肥缺上,可这二皇子是个属貔貅的,看重金银远超其他,这两年鸿阳帝大兴土木又兴兵蛮荒。李君玉暗暗后悔之前思虑不周,前几年一门心思帮着二皇子捞银子,现下银子一短,在元司空面前的地位也明显下降。原本去年的考评应该取优回京,结果落了个中等,只得再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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