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竢已经拿起裴致的披风,为她小心系好,摸了摸她鬓边乌黑柔顺的头发,李知竢牵起她的手,示意她安心,“我们来见一个人。” 金吾卫三长一短地扣了扣门,不过片刻里头便传来两短两长的回应声,待李知竢示下后,两个金吾卫谨慎地开了门,李知竢将裴致隔在身后,金吾卫们已踏入宅子中,查验后忙赶来禀报:“启禀殿下,宅中唯有裴小将军一人。” 裴小将军?裴致弗一听到便拉住李知竢,见李知竢含笑对她点了点头,才快步跑入庭院之中,只见一袭黑色装束的男子负手站在廊下,裴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见他一身风尘仆仆,月色如霜,尽数铺在他身上,一双眼明亮的厉害,如脉脉月光。 裴致却有些不敢认了,她印象里的阿兄是清朗敏捷的,万不是如今有些沧桑和风尘的模样,对面的人已经笑开,一张口便是开裴致的玩笑:“怎么?不敢认阿兄了?还是我们阿致如今是太子妃了,要阿兄行过礼,才肯与阿兄说话呀?” 还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裴致张了张口,才发现嗓子有些涩,眼中也含着些泪,半晌笑了出来,赌气道:“正是了,裴小将军还不速速行礼?” 嘴上这么说,裴致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顾不得贵女的礼仪,用袖口隐去了眼角的一点点泪珠,走上前,“阿兄,见你无恙,真好。” ----
第125章 人寰 ====== 长安浮沉,宵禁后的夜极静,月洒清辉,只余这座废旧古宅庭院中的大树上,叶子被风拂动的声音。 裴致灿然又如释重负的笑容,让裴珩想抬手摸一摸小妹的头发,只是还未等放在身侧的手抬起来,裴珩却猛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闺中少女,两年不见,她已然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一步,便不再是他能随意触碰的距离。 “尚食局有天下技艺最精湛的庖厨,怎么更瘦了?还是圆润时更好看些。” 裴致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地问:“可是今日还有好些人夸我容貌愈盛,可见是月光如水,也拯救不得阿兄你的品味。” 裴珩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越向裴致身后正走过来的李知竢,兄妹俩虽是打趣着说了两句话,但裴珩万不逾矩,向前行了三步,跪在地上郑重行了一礼,叩首道:“臣裴珩,叩见殿下。” “小将军请起。”李知竢微抬起手,“一路奔波,又要避开诸多耳目,将军辛苦。” 裴珩闻言,忙再揖礼:“殿下言重。既有人想让人过了疫病与臣,那臣便借了这东风,佯装得了疫病,致使所有人避之不及,这才悄悄出逃。” 裴致听着两人的话,不由得生出疑惑,也走到两人身侧,上下细细看着裴珩,急着问:“什么疫病,愉安,阿兄,如今是什么情况?切不可只瞒我一人。” 裴珩难得神情严肃,侧身抬手一引:“此时说来话长,殿下,阿致,且进堂中,让我细细与你们说明。” 金吾卫动作灵活地将堂中的烛火点燃了几盏,借着半明亮的烛火,金吾卫将软垫置好,又安静退了出去。裴致三人此刻并未讲究过多的规矩,围坐在案旁,裴珩见门窗紧闭,这才压下声音,沉声道: “陛下与殿下之间的龃龉与矛盾,即便是远在邕玉关的阿叔与我,几乎都要信以为真。好在阿翁的家信上亦藏了玄机,手法便与我寄回的战报相同,将陛下与殿下的谋划一一道出,阿叔与我这才放下心来。阿翁信上叫我们一如既往,莫要做出任何反应,致人怀疑。但林安郡王与多个世家权臣联手,使出这许多诡谲手段来,我裴氏有手握重兵,不可能不被算计。只是我没想到,竟然在吐谷浑这里做起了文章。 起初挑起事端的只是吐谷浑的一名将领,带人疯狂屠戮边境商户,只等我领兵将犯事的吐谷浑军士们捕杀后,慕容钊却忽然领了大批兵马,在边界的山脉中等我入网。 慕容钊暴戾自大,但也不是无缘无故对我朝发兵的狂莽之徒。定然受人挑拨,可缘让人领兵杀害百余子民性命?见到慕容钊以及他带领的万余人马时的一刻,我才意识到,他们此次低调出行的目的,是想要我的性命。 慕容钊还是王子时,我与他曾多次交手,早已视彼此为死敌,但在此时出手,我猜测的是,会否军中出了内鬼,因为殿下在宫中处境艰辛,致使妻族遭受冷待,这内鬼便借机向慕容钊建言献策,抓住其秉性弱点与对我的仇恨,意在挑起争端,内应外合,将我除去。 如此,不仅除掉我这死敌,更能动摇裴氏的门庭,于慕容钊而言,新可汗即位,杀死我,亦是振奋人心的大事。 内鬼必然在我带领的万人之中,好在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陆续完善边界的堪舆图,倒也不至于完全措手不及,副将带领三千人先行搏杀,我引慕容钊入山上,山中地势复杂,在痛失百余名军士下,才勉强躲入一个难攻易受的山涧,细细复盘了局势后,我断定内鬼必然是新划入我麾下一小队中的人,便放出假消息,我在混乱之中伤及自身,缺药短粮,果不其然,在第二日晚间,便有人悄悄向外头递信,只是待我找到这内鬼时,他已抱了必死的决心,自戕而亡。 躲在山涧之中终究不是办法,副将寻我无果,不会恋战,留下一队人马继续搜寻后必然返回营帐报明此事。以慕容钊的秉性,不会让我就此脱逃,我用手边的军械和战备设下重重埋伏,终于生擒了慕容钊。只是不过一日,吐谷浑的牧尧王,慕容钊的弟弟,慕容恪便带兵前来。 硬碰硬,我们毫无胜算。因此我以慕容钊为要挟,命人前去传令,约见慕容恪。 慕容恪为人一贯温厚敏捷,倒真是应邀而来,身边虽带着精兵强将,但并未为难我。” 提到慕容恪,裴珩紧锁的眉头终于有舒展开的痕迹,露出一个极轻极轻的笑:“这倒是个极其冷静的聪明人。” “他直接道:\'裴小将军是聪明人,应当看得出,如今你我皆在下风。我皇兄落入你手中,但外面是重重的吐谷浑士兵,你亦无法逃脱。\' 险中求胜。我便说,慕容钊狂妄自大,阴狠暴戾,并不是一个好的可汗。吐谷浑在这样的可汗带领下,日后百姓生活必然苦不堪言。莫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慕容钊膝下无子,我杀了慕容钊,那么可登皇位的人选里唯有慕容恪这个皇弟。 慕容恪反问我,若是他想当可汗,为什么不直接以重兵相攻,即得了皇位,又剿灭了我这样的对手。 不得不说,一个温厚的精明人,说出话来倒是句句在要害上,马虎不得。我便孤注一掷,只说,若我这一支人马全军覆没,我朝必然全力出兵攻打吐谷浑,百姓苦战良久,且吐谷浑兵力不足抵挡,若是背靠回纥与吐蕃,迟早也是被吞并的后果。这些年吐谷浑式微,抵挡不住这样的后果。 这世间没有这般好做的交易。我以麾下七千将士的性命作保,杀死慕容钊,带七千将士逃出山林,他纵火烧毁我所身处的山林,放出两败俱伤的消息。皆是输家,又皆是赢家。” 裴珩沉默下来。裴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眸光中闪烁着有些难过的光:“阿兄,莫要自责,在那样的环境下,你也是不得已。或死,或是让你的将士们埋名隐姓,你选择了后者,这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人命非同小事。人人都期盼着沙场将士为了报国奋不顾身,但每一个人都是家中的夫婿儿郎,能避免伤亡,缘何要让将士们白白流血牺牲?” 裴珩苦笑着,清朗的面容有些难看,“过后我以建衣冠冢为名,将将士们日常所用衣物与物件尽数送出大营,实则为兄弟们送了钱财与伪造的通关文牒。大抵猜测林三郎所在并州或许有变,便命他们分批谨慎小心地前往。眼线众多,但好在邕玉关客商往来繁多,车水络绎不绝,到底小心地赶到了并州留用。只可惜......” 李知竢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裴珩说完,适才开口:“小将军不过寥寥数言,孤与阿致便可窥得其中的万分凶险。将军是忠军爱国之士,孤明白你的担忧顾虑,待此事一过,必然会为这些将士们安排新的身份和补偿。” 裴珩对着李知竢一揖,少年将军虽行着礼,肩颈脊梁却直:“臣有过,但请殿下责罚。” 裴珩为人臣,自然有为人臣的顾虑,却有一道声音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便是裴致扯了扯裴珩的衣袖:“半夜里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要我看我明德的夫君如何责备我忠心的阿兄吗?你且先与我说一说,疫病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知竢的目光与裴致在空中交错过,是不必言说地默契。 ----
第126章 破晓 ====== 疫病这事,比起先前诸多惊险与命悬一线,说来算是小巧,却也阴狠。军中仍有眼线,日日盯着战后养伤的裴珩,让人过了疫病给心腹的军医,好在军医机警,不过一两日便觉出自己身体不适,诊出自己或是得了疫症,及时用药,且不再与裴珩直接接触,及时将心中所想尽数告知裴珩。 裴珩将计就计,看军医症状并不重,亦不危及生命,才安心让其养病,同时传出自己得了疫症的消息,来往照看之人皆用巾布遮面,这倒也方便裴珩此次悄然回长安。 只是为避免节外生枝,向李知竢汇报过后,裴珩便打算寻个简单的栖身之处,直到长安清晨开了坊市,再悄悄出城返回营帐。 回宫途中,李知竢为裴致细细讲明如今并州的情形。林言同按着陈婉夫妇提供的堪舆图,小心追踪,当真发觉矿山出了问题。沿着朝廷开矿的山脉,发觉了另一条私运的小路。如今并州渐渐聚集起了工人商户,林言同命人暗中小心追踪着,甄别出这些人或是敌方之人。如今并州的信息已然掌握许多。现下有了裴珩的精兵强将做外应,更是如虎添翼。生变之时,并州想来不会出乱子。 隔日休沐,李知竢不必上朝。回东宫时已是极晚,梳洗过后,李知竢唤文穗燃起安息香,一对夫妻安然入睡。 李知竢像是极倦了,呼吸平稳绵长,裴致却久久无法入睡,今日的种种譬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裴致脑海中浮现,不知不觉间已过寅时。 她放轻动作,将李知竢搭在她腰间的手臂移开,裴致扯了衣架上有些厚的披风,出了承恩殿,一路沿着重重宫道,走到了太极宫中观景的楼阁内。 大明宫与太极宫地势极高,裴致坐在楼宇之内,仰视着东方日出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破晓时分。 文穗与品桐看不出裴致的心情,只觉得往日里一贯温和柔软的太子妃此时此刻周身的情绪极低,天气虽然回暖,但清晨的风甚至有些凉,正当品桐想让人送个暖炉来时,只见身后出现一盏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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