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致将今日李歭函与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我总觉着,他也有针对你的意思。” “我理解你的心思。阿致,不要抱歉,是旁人觊觎的你,并不是你的错。” 两人在一处时殿中总是不用人侍奉在侧的,李知竢抬眸,看见帏帘处一道灰袍身影走近,随即见青柏跪在两人面前:“殿下,娘娘,紫宸殿来了消息,陛下与林安郡王闲谈了片刻,用过膳后便就寝了。太医令再次诊脉,说陛下耐心调养几日,便能无碍。” “那便好。”李知竢点头,“让紫宸殿的人仔细照顾着,若有事,命人即刻通传。” 还没等两人再多说什么,传旨额外议事的朝臣已经到了丽正殿,李知竢安慰似的吻了下她的唇角,便起身离开。 这一夜他没有归来。 裴致这一夜睡得不踏实,有心想问一问李知竢的想法,但隔日是祖母的祭日,这事便也就搁置了下来。 李知竢将她送到了裴府,只是或许是为了避嫌,只上了一炷香,连饭食也没有用,便回了东宫。 裴致的担心他看在眼里,李知竢指腹磨了磨她额角,掩盖住眼中所有的情绪,“阿致,你许久不曾回家,好好陪一陪老翁吧。过些日子我来接你。” 她坐在廊下看着李知竢离开的背影,阿翁坐在她身边,脚边伏着那只叫尔思的猫。 “阿致,近来是否忧思太多?” 裴致听见阿翁的话,有些难过,“嗯。很担心陛下和愉安之间的事,怕他难过,也怕他受伤,可惜我什么都不能做。” 裴公抬头望着天空,将要日落,却不见得一丝昏黄,只瞧见一片晦暗阴沉,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来。 老翁回神,笑了笑。 “可后悔过嫁与殿下?” 裴致垂着鸦睫,脚下不平整处存了些秋雨,低头便能看见自己的样子,她对着水面傻傻地笑了下,“怎么会后悔啊。阿翁,我很喜欢他,想每天都看他展眉的样子。” 有了主人最被疼爱的孙女回来,尔思竟有些醋的样子,偷偷叼走裴致手边的糕,兴致颇足地一个跃身躲在墙角边。 裴公袖手,变戏法一样摸出个瓷人来,像幼时一样逗孙女开心,“关心则乱。阿致,你担忧殿下,阿翁亦担忧你。” 裴致听见阿翁的话,拿过小瓷人,愧疚涌上了心头,眼睛也有些热,声音带了哭腔,“阿翁,如果不能熬过去,我希望我和愉安不会连累您与阿耶。” 前朝父子兵戈相见的场面不少,裴致很怕,怕他们也不能幸免。 裴公自税赋后没有直接参与过朝中事,听见裴致的话,摇摇头,“没什么连累不连累,你是阿翁与你阿耶最珍贵的孩子,为天下与百姓拼搏了一生的人,没有护不住自己孩子的道理。” 她听见这话,心里的难过更盛。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阿翁与阿耶为了自己,陷入亲情与忠义两难的局面。 阿翁的身子依旧强健,这是令裴致稍有安慰的一处。 可其他事情远不如裴致想的那般顺利,饶是她在家中,也知李彰接连召了太史局的太史监几次。可自李彰登基以来,太史监除了占卜历年大事之日,几乎鲜少直接面见李彰。 裴致尚不敢说,这事与李知竢无关。 而今年的秋狝,有隐约地风声透露出来,亦是太史局占出了什么“蛟之运厌龙之,山纵横,易起危”之类的卦象。 不论李彰信与不信,李知竢没有陪同。 李知竢不出面,裴致自然也不会一同前往,因着李彰与李知竢二人的关系愈渐紧张,甚至连初一的家宴都没有一道。 看着父子俩的关系至此,裴致的一颗心始终提起来。可李知竢一时半刻并不急着叫她回宫,裴致在家中睡的便一直不大安稳,有时梦见李知竢与李彰争吵的画面,有时梦见李知竢被下狱的样子,甚至有一次梦见了阿翁和阿耶被自己连累了去。 直到六天后李知竢来接她时,她已经瘦出尖尖的下颚来。 本就清瘦的女孩子,年初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子,快速消减了下去。 李知竢看着,眉眼压得厉害,袖下的掌心攥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的心不够静,虽不信神佛,但心烦意乱时还是选择抄写经书以平复心绪,李知竢到时裴公正拿着她写了一半的经书品评着,李知竢接过简单扫过几页,便又复还给裴公。 裴公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年轻人,忽地淡淡笑了。 手心里堆放着一张折起的字条,直到李知竢与裴致离开,老翁才缓缓展开字条。 “顷日父与我皆在戏,所以查税之中怀异心之人,锄根剪蔓,长安已全部成,相待裴珩一罪,令裴家败,降其戒心。裴珩引兵还长安,内应外合。千秋节后之危若必愈悲,所以使彼谓可间父与我,翁不必虑,吾当保好阿致。” ----
第109章 千秋 ====== “所以……父皇和你这些日子,都在做戏是吗?” 裴致惊讶地坐在榻边,身后李知竢正在为自己擦拭湿发,她担忧的面色上第一次露出有些轻松的笑容。 李知竢将帕子搁在一旁,拿起犀角梳子,温柔细致地为她梳着如云的乌发,拨开长发,是一段雪白的颈。 他在她颈肩上落了一个轻柔怜惜的吻,“这事是阿耶发病那日,提出的法子。” 裴致转过身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歪着头看他,李知竢随着她的动作,一只手撑在榻上,一只手搭在她膝上,“那一日在紫宸殿内,阿耶提起近些日子身边似乎有人时刻关注他的动向,午后用过安神茶,他睡的比往日沉了不少,而醒来时殿内虽燃着地龙,但明显比入睡前凉上许多,许是有人进殿开了窗,这才导致风寒。” 裴致皱眉,“即便不是皇帝,普通王公贵族的人都是精挑细选才放在身边的,忽然出了内应,愉安,应当不是一时半刻被人收买的。” “长安沉浮,实力盘根错杂,会有人在宫中埋着可用的暗桩也不意外。” 明明是极凶险的事,他像是话家常一般。摸了摸裴致的膝盖,李知竢发觉有些凉,便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膝上。 许是发觉自己的态度太过平常,李知竢耐心解释:“当年宫中布满祖父与先太子的重重亲信,阿耶还是成功安插了自己的人。大明宫与太极宫不止三万宫人,宫里有些暗线,再正常不过。” “阿耶认为,此次改税动了许多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必然会出现不少异心之人,离间我们父子二人,利用皇权先铲除太子,再从皇帝下手,扶持他人上位,也能算作从龙之功,家族或得庇荫。若是现在纠察,必然有不少异心之人继续蛰伏,既然有人拿着玉璧和命格一事做文章,意在探寻阿耶与我的态度,不如以此为饵,肃清朝堂。那一日原本只是想将不和的风声放出去,李歭函到此,倒也歪打正着。” 她不由得打了个颤栗,“愉安,无论李歭函伪装的再好,杀父之仇终究不共戴天,他已经不是几岁小童。先太子为人暴虐无道,但我阿翁说过,他也是有几分头脑的人,朝中这些年很难说没有他的余党。如今有了雪中送炭的异心世家,看见了离间的父子,李歭函手中算是有了些筹码,之后父皇和你打算如何?” “李歭函能在大明宫安插亲信,我自然也能在他身边放人。”李知竢微笑,“他最近在寻一些术士真人,打算千秋节时进献。届时我会执言进谏,随后要委屈你同我幽禁在东宫里了。” 裴致抬手摸摸他的脸,“你还信不过我的演技嘛?那之后呢?” “这几日宫内宫外大体已经部署完,这些日子突厥在边境有些小摩擦,裴珩会假借战败之名回长安领罪,佯装阿耶对裴氏下手。实则裴珩回带三万人马,与金吾卫里应外合。” “我阿兄?”听见李知竢提起裴珩,裴致没忍住笑了下,“我阿兄应当比我阿耶会做戏一些,不过他这个人平时很意气风发的,不知道让他败一场仗装的像不像。愉安,这几日让我住在家中,你是怕我担忧吗?” 李知竢面上浮了歉疚的神色,浓重地化不开:“当日匆忙,我心中还没有完善的法子,怕你忧心,本想你回家中有裴公做伴可以稍有安慰,原是我的错。” 裴致向前抱住他,“怎么会是你的错?这些日子我一直很怕,真的怕你与父皇父子离心,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其实我还有些自责,不该质疑你们的。” 李知竢低头轻轻吻她,“这几日我很想你。原本在东宫还不觉什么,没了你才发觉这里有多空旷。” “什么时候这般粘人了?”两人之间的呼吸交缠着,她将手搭在他肩上,“我同阿翁说,我从没有一刻后悔过嫁给你。我很喜欢你,想每天都看见你展眉的样子。就算今天的局面真的像我设想的那般,我也是愿意与你生死与共的。” 李知竢看着她,“嗯”了一声,旋即落下一个更深的吻。 她被亲的迷迷糊糊,只看见李知竢抬手放下帏帐,烛火摇曳。 李彰秋狝归来后不久,便到了帝王寿辰千秋节,知道待会儿会有场大戏要唱,裴致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盛装的自己,深吸了口气。 文穗将披帛搭在裴致臂弯,看裴致指尖摩擦着袖口,忙问:“娘娘,可是还有哪里不妥?” “嗯……”听见文穗的话,裴致笑着摇摇头,对身后束好金冠的李知竢道,“我们走吧。” 今年的千秋节格外布置了许多,太史局被冷着有十几年,好不容易得了李彰重用,自然在布置上着意彰显了一番当今陛下的“真龙之气”。 殿内早早来了不少官吏世族,见着李知竢与裴致进殿,齐齐跪地行礼,“叩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桓坐在两人对面不远处,眉峰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裴致曾问过此事还有谁人知晓,除了京畿卫、金吾卫的统领以及值得信任的几个口风紧的忠心重臣外,宗室里唯有沈桓一家知晓。 至于林言同……裴致在心里为自己朋友加了把劲儿,如今的官阶,确实没办法参与这般重要的事情中。 目光扫过下首,正好对上林言同带满关切的目光。 有几个月未见了,林言同瞧着没什么变化,远远坐在朝臣之中,还是芝兰玉树的样子,裴致记着今日是大事,余光中又瞧见李歭函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便肃着脸挪开了目光。 李彰是最后登场的,与往年相同,坐在上位的皇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场面话。因着知道皇帝与太子的关系有些微妙,底下人精似的权贵官吏们也谨慎着措辞,生怕哪里触了霉头。 李彰身旁的掌事拿着礼单,将众人贺寿的贺礼一行接着一行宣读下去。四海同贺,裴致听着流水一样的奇珍异宝,悄悄看了李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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