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尊却绷不住笑了,然后慢慢收敛,斟酌片刻又重复地确认:“你真的想听?” 林析沉诚恳地应了声。 江御把腿抻直,放缓了语气,就像在讲小故事:“当年……当年啊,我去充军第一件事情就是挑架。军中喜欢欺负新入营的,没等到他们来欺负我,我就上赶着招惹他们,最后被十几个围着打。” 林析沉忍俊不禁,抓着江御的手笑得一抖一抖的,脑海里已经描摹了一副群殴图。 江御感叹媳妇儿的没良心,事实上,他挑的事情大到惹上三营的军官,而自己抄着一把发放给新兵的顿刀一下子干倒十几个人。 当初自己掐准了莫将军会经过这里,故意在那里生的事端。 “人有呢还有呢?” 他觉得这不比说书先生精彩,提了几分兴趣。 “还有啊……例营军官瞧见了,非要请我的军法,我啊,又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文弱书生,怎么打也是我占下风吧?可是那三营的坐镇的人也混在殴打我的队伍,这么多人看见了不好处置,我就自告奋勇,请求带兵。” 莫老将军看着被打趴在地上的三营主将,怒不可遏,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处理胡闹的主将还是该处理一口咬定“是他们先动的手”的年轻人。 老将军骑着战马,甲胄铮亮如刀锋,凛冽地割在少年颊侧,年轻人却屹立不动,老将军嗤笑道:“你想带兵?” 年轻人面对威名远扬的先辈泰然自若,他知道,敌人即将打到三营,三营不可无人镇守接应;可是他也知道,临时调换几乎是不可能是事情,这关系到三军。 所以他只能赌,赌那分临危不乱的气质。 最后立了一个军令状,才勉强挂了牌。 尽管赢了,莫将军也不会急于重用他,因为若不是事态紧急,轮不到他,况且莫老将军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刚刚入营的陌生人。 更加不会相信一个精打细算想出风头的新人。 他被放回了原来的岗位,迎来了其他人的妒忌——在老将军面前出了大风头。 他已然忘了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或许最初是有点操之过急。 “然后那个老将军就允许了,我得胜归来,他自叹弗如,在先皇面前举荐我,就有了现在。” 江御轻轻巧巧揭过那段过分灰暗、摸爬滚打的日子。 那次风头,换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猜忌。 否则,走通常的途径,反而更容易入莫老将军的眼。 他忘了莫老将军后来又是怎么信任这个锋芒不露的年轻人,亲自举荐自己出官西征。 老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那是一份来自长辈对后生的慰怀与祝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也不想把那些曲折多舛的过往告诉在意的人,也不想背负着期望负重前行。 背后的人呼吸声渐渐重了,约莫已经熟睡。 也不知道他相信没有。 江御把那只伸出来的右手藏回被褥,替他把被子盖得密不透风,又恋恋不舍地踱步到窗前。 月光如同老将军背上的银胄一样寒冷。
第70章 坚不可摧 翌日,吹开窗棂的风裹挟阵阵丝凉,躺在锦绸上的右手刺疼,砭骨的冷气钻进掌心。 林析沉在睡梦中收缩手掌,结果用力过度,伤口一不小心触碰到坚硬的床板,给疼醒了。 他捂揉手掌,慢慢坐起来,发现床边的人没有走,还真守了一夜。 江御的手拖着低垂的头,拢下的阴影辨认不清神色,未等林析沉一探究竟,门外忽然咋咋呼呼:“大人!有最新暗报,已经抄录存备,还请过目!” 恬睡的人被惊醒,抬头时,正逮住林析沉慢慢凑近的动作。 许涧又唤了几声,林析沉刚刚睡醒神志不清,本就不好接受强光强声,许涧跟双铜吼一样,在外面叮叮当当拍个不停。 见屋里没有动静,许涧猫着腰探进屋,林析沉在府中很少落锁,毕竟府中人丁稀少,也没有毛贼胆大包天敢跑这里偷抢。 只见半开半合的窗棂和一片狼藉的书桌,许涧四顾寻人,一边唤林析沉的名字。 江御早察觉到蹑手蹑脚溜进来的人,不解道:“为什么你的房间什么人都能进?” 林析沉脑子嗡嗡的,难以置信他开口问的话,脚步声马上就追寻到这里了,还有心思说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 “谁叫你进来的?” 林析沉顺着江御的话喊道。 许涧听见声音才放下心,规规矩矩地往后退离几步,没有留意住,一脚踩到散落在地的书籍。 他小心翼翼捡拾起,直起身子之际,瞟见床榻边一抹华衿玄黑的衣摆,不由得动作一滞。 “有什么事情……”待会再说。 后面几个字没有说出来,遽然被人扑倒压回床板,江御把脚抬离地面,整个床都因之颤抖。 话言之未尽,黑色的虚影一闪而过,许涧慢慢站起来,眼底留着一抹异色,以为是说继续汇报,便一本正经道:“按照指示,拦截了荆州布政使杨万的奏折,现在还没有发出去,等大人过目再送通政。” 许涧现在可能不知道的事,他家大人正被人压在床板动弹不得。 林析沉担心他说一些不该说的,忙想开口阻劝,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许涧没有听见指示,以为欠缺,补充道:“杨万跟着附的几张民令也被扣了下来,也需要进行抄录吗?” 林析沉摇头挣扎着覆盖过大半脸颊的手,脚下毫不留情地胡乱踢蹭,弄得床尾细瘦的横栏吱呀作响。 绵长急促的呼吸声喷吐,鼻尖扫在对方没有丝毫松解的指节,反而迎着一声好听的声线:“你急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 林析沉紧皱了眉,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声音湮灭在大掌之下,江御并不买账,反而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 林析沉心如死灰,直勾勾地盯着屏风后看,似乎可以望见一点许涧的影子。 没料到原本束在床头的帐幔被一只脚拨开,彻彻底底挡住了张望的视线。 林析沉转回头瞪着他,紧接着许涧站在外面踟躇,他知道林析沉批了大半夜的案牍,现在必定有些疲惫,不好打扰,可确实又是事态紧急。 江御死死盖住林析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附在耳边道:“你查杨万做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 荆州地贫,刺史去了都讨不着一星半点的道贺。 没能种粮的土地,也就没能打仗的劳动力,地处西北腹地,气候干燥,环境恶劣,狗看了都得绕道走。 因为它太偏远了,是所有城邑中最远的地方,距离交战地也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少不了受牵连。 所以,一旦有外族入侵,这里,将是他们的首选地。 而杨万的折子,奏启的理应是流民安置,匪情等事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林析沉逆来顺受地点点头,很是附和。 江御又破开一抹笑意。 对啊,他可没说此事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求个心安,了解通透。 林析沉心觉嘴上的力道轻了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他分心,一下子挺身,几乎是在成功的当口,蓦然遭一把按压回去。 江御动作也做得匆忙,失衡的身子因为惯性直直跌到林析沉身上,生怕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压坏了他,临时曲肘抵到床板才不至于压下去。 近在咫尺的丹唇埋在下首,宽阔坚实的胸膛悬在半空,失焦了眼。 林析沉嘴唇翕动,轻轻一碰未吐出字句,就再次被人捂住,那人轻飘飘道:“不想捉奸在床,就老实一点。” 林析沉点头如捣蒜,乖顺地撤了抵挡的动作,安安静静看着他, 许涧听见声响察觉到不对劲,屏息敛气:“大人? 江御这才松手,翻了个身躺到另一边去凉快。 “你就站在这里别动。”林析沉把脚边缠裹的毯子理开——导致失败的罪魁祸首。 他吸着粗气,一半出于慌悸,另一边则是被折腾的。 “他表面账目越是理得清楚,就越是可疑,欲盖弥彰。简单的出入看不出什么花样,下不了定论,直接送走——至于所谓的万民书,刻意留出二次修改的痕迹,炸一炸朝中看热闹的鱼。” 许涧不疑有他,领了活麻利跑了。 林析沉深深出了口气,这段一气呵成的话的背后,是他颤抖着的心。 江御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急缓下来的人,双手正撑在洋红绸缎上,右手以腕骨支撑,肩骨轮廓清晰,睡乱了的青丝糟乱在耳后,随着起伏的心律收缩、舒张。 似乎注意到背后灼人的视线,林析沉愤愤回头:“看我干嘛?!” 江御的嘴边挂了抹恬淡的笑,戏谑道:“这小猫崽要气炸毛了。” 小猫崽离炸毛还差那么一点点,别过头不再理睬冷嘲热讽的人。 “好了好了。” 江御赔礼,去捏他后颈的软肉,帮他分析了一下:“杨万藏不了兵,梁王手中溃不成军,也没有听闻有过扩军的消息。流民大多是充了匪,杨万为了全身而退做的假账。” 林析沉脖子被呼噜得痒痒,好没气地回过头,“你从哪里知道,如何说得这般斩钉截铁?” 江御颇为无辜:“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猜的。” 又是这搪塞敷衍的避而不答。 林析沉不耐烦地伸手想拍开他的爪子,结果尚且未触及的手被反握住,江御把他拉近了些,眼神诚恳:“我没有骗你。” 江御又伸出另一只手,两指掐着他的脸蛋,唉声道:“时远为什么不相信我?” 西北的局势相比京城就太简单了,江御不可能不会猜到,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林析沉始终感觉如鲠在喉。 好像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立在二人之间。 林析沉拨开他捏脸的手,大着舌头:“我没有不相信你。” 可是,分明做甩手掌柜,言语中的猜测竟都 无半分偏颇,谁又信呢。 江御总是喜欢吊他胃口,之前“心平气和”的坦白局,大多也是他占上风。 他又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他的身份地位只配做那个俯首称臣的人。 林析沉不会在私底下谈政事,言多怪别扭的,刻意回避又很突兀。 思及此,林析沉的眉眼又低敛了下去,没有接着说,每次走到这种境地时,江御也会配合地三缄其口。 但是今天他不想绕过去。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明明火候到了,只需要循序渐进,有点耐心,就会等到一句无关其他的私语耳话。 偏逢政事,林析沉总会收回逾矩的手,拉开君臣之距,味道就变了。 他有时候会故意使绊子,譬如火铳的事。他开口讨要过一次,再也没询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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