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没有回答,林析沉又问了一遍。 江御冷言道:“再废话把你扔山下去。” 他把头埋了回去,鼻子发酸,眼眶的泪水打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口的疼,还是因为刚刚的话,他小声抽咽着,又怕声音太大,哭一点又立刻缩回去,两颊的泪珠湿润了江御的肩头,湿漉漉的肩衣紧贴皮肤。 他好像哭了。 江御很想看看他哭的样子,曾经宫变他好像也哭了,只是垂着头不让他看。 山坳难走,千岩万转,植梗碎石,江御脚步放的很缓慢,他微微偏头想偷看他,他却把头朝到外面,也是不让他看。 纵使江御走的小心翼翼,林析沉却静不下心,反复嚼着那如刀割的几句话,心里本来委屈,莫名其妙受场罪,起因还是因为他,被他冷冷一说,更加难受了。 心中的话跟打架似的,萦绕心中挥之不去,良久,他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是你的亲卫,对不起。” 见江御没反应,他心悸地喉结一动,“他们先动的手,要杀我的。” “他们先动手的……” 林析沉的话越来越小声,不厌其烦地喃喃重复,闷闷的声音藏在他的肩膀,声音太小声了,踩断根干木的声音都能轻松掩盖住。 江御可以感受到林析沉微微发抖的身躯,好像真的怕他一气之下将他丢下去。 “我知道。” 江御放缓的声调仿佛给林析沉吃下一颗定心丸,他心满意足地紧了紧放在江御胸前的双手,闷闷哼唧什么江御听不清楚,后面渐渐没了声音。 他步履平稳,长袍款款摆动在沙石间,生怕惊动了背上熟睡的人。 林析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中察觉被江御抱到床上,天色垂暮昏暗,亲和的光线迎合眼睛,他手一抓胡乱抓到被子,而那人已经走了。 熟悉的府榻,他倏地爬起来,地上有花壤的痕迹,碎掉的花让人收拾好,另换了个瓷盆。 林析沉着急去看,脚下一不留神竟滚了下去,摔倒在地,撞到手上碍事的伤,缠绕的布料勾到细棍,扯的疼,索性直接把那块料子撕下,血淋淋的布料让他当垃圾废物一样随手扔到近处的凳子。 江御在他摔倒时正欲推门进来,看见他扯着烂掉的伤也嫌弃自己的东西时又不敢进去,攥紧拳头躲到窗前摇摆不定。 他已经这么恨自己了,还去招人烦干什么。 许涧听到下人传报二话不说奔回府上,江御见他来才放心地走了,贪婪地窥探最后一眼倒在地上的他。 林析沉好不容易扶着凳子快起来了,许涧见状赶紧扑了上去想帮忙,硬生生把他“帮”回地上,林析沉怒不可遏,怎料浑身乏力,连训斥都懒得。 许涧弄巧成拙,瞧见骇人的血布条心下又是一阵慌乱。 林析沉伸手示意许涧扶,余光瞟见他惊恐的面色暗道丢人现眼。 许涧意识回笼,忙蹲下扶他,“大人,知你留信,今日是第三天。” 林析沉就着许涧借力,三两步走到花儿前,瓷盆是许涧随意找的,但总归摔破在地上几个时辰,即使重新移植也不可能完好如初,枝叶泛黄,几朵花瓣有了凋零枯萎的迹象。 院中,梁永琮提着箱子见床上无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左望望右望望走廊也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暮色掌灯的老婆子。 许涧耳尖,将梁永琮迎到内间,催促林析沉过去。 林析沉肝肠寸断,悬在空中的手指尖轻轻挨着枯瓣,担心稍微用力它整个就会枯死凋零。 “我请专人照料,大人您快去吧。”许涧心知他爱惜,将林析沉空悬的手握住。 林析沉冷不防发现身边还有个人,轻哂一声抽开手,怔怔地回内间。 黑沉的暮色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中蒙了层鬼魅的红,随着他一步一步缓慢的步伐渐渐扩散晕染开。 “西北苦寒,黄沙千里,一月三捷。我养过的几盆花都枯死了,那里种不了花儿。” “听说有一种花娇美多姿,皇上硬是不给培育法子,说是送给友人,却没见过送谁。” “庭花犹怜爱,聊以遗相思。” “……” 往事犹言在耳,那口闷血,终是吐了出来。
第39章 佐君清史 林析沉再次被扎成刺猬,好不容易熬到只扎右臂,谁想一朝回到解放前。 扎的过程比以往更久,胸口酸涩的味道怎么也散不掉,林析沉的全程眉目紧闭,拧着眉心独自煎熬。 偶尔心中嘶拉刺疼,睁眼却只能看见空荡荡的红檀木顶,莫名地更加难受不是滋味,酥麻的手使不上力,跟灌了几十斤软筋散一样。 “总指挥可以试着转移注意力,别想着心中困苦。”梁永琮说话轻飘飘的,淡定从容。 林析沉不想说话,歪头示意闭嘴。 梁永琮专注手上的活,似是报复般,搓捻毫针挠心砭骨。 林析沉疼的手指直抖,想用力握拳竟无济于事,试想受伤也有块布给咬发泄,他连发泄的权力也没有了吗。 江御那几句话循环播放似的,越想越委屈,越委屈梁永琮每搓捻一次就越疼,越疼便更加委屈了。 他娘的遭罪受苦为了谁啊。 梁永琮见毒痕迟迟未退,一半原因出自病患的不配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心平气定,总指挥放松一些,这毒噬人郁结五欲,屏除心中杂念,咱施针也会快的多,少受些苦对吧。看开点,想点美好的事物,听闻张大人家的狗新下了窝崽子,七八个排排坐,可爱着呢。” 快滚吧,林总指挥万念俱灰,心里默念。 梁永琮表示生活不易,如果扎久了,林析沉定然不待见他,直眉瞪眼日后也不愿配合,他到江御那里不好交差。 自从林析沉套话未果后,他便再也没主动开过口。 梁永琮放饵钓鱼:“皇上调遣过一队轻骑养在营地,张大人常携狗去观摩,捣鼓大半天。” 果然勾起了林析沉的好奇心,他把头转了回来,竖起耳朵。 三州繁盛的矿产资源可以支撑西北战场的供应,以及热兵器军队的战火军需。 江御在收回的时候必然动过开凿的念头,三座金山银山啊,西北肯定有他的私运线,梁王知道吗。 想要躲开督查院和按察使的眼睛,横竖绕不开梁王,有他打掩护,瞒天过海不难。 其中所屯的数额重新供应热兵器军队绰绰有余。 张辅卿这厮,背着他都干什么狗苟蝇营的活儿,谁战场耍花枪。 梁永琮却是陈述事实,像一句家常话那么随意,仍目善色慈。 林析沉没有说话,他也不再言,仿佛就是故意让他琢磨分心。 时间转瞬即逝,梁永琮挨个把针卸下,林析沉努力合拢五指,抬起小臂,动作僵硬吃力。 梁永琮一边收纳,一边道:“慢慢来,别急,等酥软劲下去至少要几个时辰。” “等不了,有什么快的方法吗?” 没等梁永琮讲佶屈聱牙的医理,林析沉就强撑着坐起来,见他架势很足,也不好按回去,便搭把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扶碰到右肩连梁永琮都没注意的伤口,便是宫变落下的病根,以往施针林析沉总把那里用绷带裹住,这次也是随便缠绕一圈,他不说,梁永琮便次次没有过问。 他皱着发麻的头皮不知如何下手,讪讪靠近瞧伤。 “案几上有瓶药,你帮我换上吧。” 梁永琮去拿来药,放到鼻下细嗅,愁眉不展,“治标不治本,少用。” “治不好算了。”林析沉面如枯槁,“我找过大夫,割肉剐骨麻烦死了,烂便烂在那里。” “不妥不妥。”梁永琮放下药瓶,掐着林析沉的手腕探脉,又忙清理创伤,急道:“受寒易抖,如今水桶提不起来,日后、日后只怕练笔也提不起来!” 林析沉垂下的睫毛微颤,终于关心起来:“能治吗?” “换药要勤快。好好养着日常吃饭写字能应付,痊愈是……希望渺茫。” 梁永琮收拾好医药包,掩门之际刚好碰到许涧迎面,怎么说也是能在林析沉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没等许涧开口问情况,梁永琮就抢先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两个时辰内,绝对不能让他跨出府门,不然等着替你家大人收尸吧。” 许涧闻言夺门而入,林析沉正慢悠悠地坐在床沿换鞋,被许涧的突如其来吓的手一滑,没蹬上鞋,看起来笨笨的。 许涧抹平骇色,林析沉晃了晃没套进的脚,挽起袍角,投向无助的目光。 许涧弯腰蹲下,手托着林析沉的脚踝,慢慢套进麻履鞋,林析沉顺势一蹬,轻松套上。 他全身松软僵硬,只能借许涧的力站起来,那几乎是把身体重心毫无保留交付给许涧,他也是第一次承这份力道,他扶着林析沉迈步,心里百感交集。 “大人,您去哪儿?” “透气儿,我快被憋死了。” 林析沉坐在门外的走廊吹风,许涧担心他着凉,去取木施上的深色氅服披到他身上。 回来发现他坐在台阶上认真地看什么东西,说是出来透气,分明是闲不住借光偷看邸报,而那份邸报还是许涧换鞋时他顺手牵羊摸来的。 “金榜题名状元郎,执笔清秋一寸灰。”林析沉把邸报叠起来当扇子扇凉,“做灰还是做的别人的灰。很容易产生共情吧。” “曾经的风流浪子,如今位列六部之首,你可知道两江一带的学子怎么编排你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我一般不听。”林析沉把邸报拍给许涧,“这首诗出自谁手?” “会试落榜生,萧鸿云。” “乐府令收了?”林析沉挑眉,一股“他敢收我弄死他”的意味。 “收了,编排的曲子唱遍京城。” 萧鸿云当日排榜榜上有名,林析沉去了一遭便将他从榜首刷到落榜,两者的排名差距太大了。 儒师前辈都认同他的文采,你林析沉凭什么将他刷下。 “你看着我做什么。”林析沉见许涧眸光直瞟他,猜到他可能误以为自己放在心上,道:“他传唱京是为什么,每年科考高中的人凤毛麟角,他抓住众人寒窗苦读数十载未能得遇功名的心,唱人生之憾,酒肆高歌痛饮的,有几个是被埋没的人才?如此粗鄙的手段无法辨明,只知道自怨自艾,可堪重用?” 许涧的目光落在诗歌的最后一句,“他也在说,朝中没有金榜题名的人。” 景安前几年有过黑暗的科举现象,大概就是买通官员,将那些真真正正有才华的学子刷落榜,最后再来一出得遇贵人的戏码,让原本该居庙堂为国分忧的栋梁之材招纳入他人府邸做幕僚,代笔,甚至是御用文人。被蒙在鼓里的人甚至会感恩戴德,殊不知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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