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我做了太多出格的事情。和鸿胪寺卿抬杠,当面忤逆太子,赖在季明尘的房间,桩桩件件。父皇对我再宽宥,也不可能当无事发生。 这一个月里父皇和母后没有宣召我,看似风平浪静,可我知道早有一场暴风雨在等待着我。我便抗拒着进宫这件事,下意识地不去想。 可母后却主动找了我的小厮,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暗中敲打,而是关心我的饮食起居。还给我带了我平日里最爱的吃食。 我垂着眼问:“母后身体怎么样?” 冬子说:“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只是言及殿下之时多有悲色,想是思念殿下了。” 我说:“你下午再进宫,告诉母后我一切都好。你再告诉她,等我这边事情处理好,再进宫向母后请罪。” 我看向窗台上,淡黄色的兰花开了,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优雅地舒展着花瓣。 “母后喜欢兰花,这一盆开得很好,给她送去吧。” 下午太医过来,我告诉太医季明尘醒了。 老太医笑道:“从坚定求死到坚定求生,这位公子意志坚定呐!殿下一直在此守着,可注意到有什么刺激他醒过来的契机吗?老臣也好在医例里记录一番。”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半晌。老太医便不再问了。 做完检查,熬完药,老太医收拾好东西刚要走,季明尘醒了过来。 他依然很虚弱,半阖着眼,没有对我说话,而是对太医说:“劳烦您为三殿下也检查一番,他方才身体不适。” 太医便来问我哪里不适,给我诊脉。我傻傻地看着季明尘,他又睡过去了。 飞来横祸。 一个时辰后,我看着眼前浓黑的、散发着浓重苦味的药汁,欲哭无泪地捏住了鼻子。 老太医笑眯眯地看着我:“殿下,请吧。” 我试图挣扎:“我已经没事了。” 我最怕苦了! 老太医不赞同地说:“从脉象来看,殿下脾胃阴虚,想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如今天气越发的凉了,殿下中午刚犯了病,更要好好温养。” 老太医和煎药的年轻太医一起看着我。 我好歹是个王爷,总不能撒泼打滚地说不喝,那样也太丢脸了。只能苦着脸捏着鼻子屏住呼吸,毅然赴死一般端起药碗,一口喝下去。 苦,太苦了!苦得我眉毛鼻子全皱了起来,忙不迭地往嘴里塞了块枣泥酥。 见我喝完药,老太医这下子笑了:“这副方子连喝七日为佳,老臣明日继续为殿下熬制。” 说完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什、什么?!连喝七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下是真的快哭了。 我转头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季明尘,害我喝药的罪魁祸首,他这回清醒倒是掐得准,说完那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面对着这张脸,心里再多的不开心都消失不见了。我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委委屈屈地说:“仙人,你害我。” 他自然是毫无反应。 我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鸦羽似的黑长睫毛,软软的。我心跳咚咚,生怕他突然醒过来。 一阵突然的动静吓了我一跳,以为是他醒过来,忙缩回手闭上眼,口中说着:“我原、原谅你了!” 许久无声,我悄悄睁开眼,发现他睡得安稳,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原来刚才的声响是风吹起窗纱的声音。 是我做贼心虚了。 我呼出一口气,趴在他身边,蹭了蹭他的脸和脖颈。 “季明尘。”我在他耳边叫他,“你快点好起来。等解了毒,你有力气了,你抱着我睡觉。”
第12章 罚跪 我陪着季明尘喝了整整七天的药。 好在,他的身体愈发见好了。一开始只能清醒小半个时辰,到后来能吃一些东西,能坐起来。 不过,就算他清醒的时间变长,他也没有与我说多少话。他仍然沉默着,只用目光追随着我。像我之前看他一样,他一看就是好半天。 我知道他心里有许多的话,他现在不说,往后也总会和我说的。 唯一让我郁闷的是,他看着我,我就不能看他了。 要知道,过去那段时间里,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细细盯着他看。现在陡然闲下来,我只好装模作样地捧着连环画。 可我怎么看得进去。他一直看着我,想必早已发现我的脸和耳朵通红。我却只能继续装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消失不见。我举起书挡着脸,斜了下书封,偷偷一瞥。他已经睡过去了,胸口平稳地起伏。 我放下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下,痴痴地望着他的脸,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害羞。我声音很低地说:“仙人,你看得我好紧张啊。” 他现在清醒的时间变长,睡眠也浅。我便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亲他抱他了。我苦恼地盯着他的眼睫和薄唇,很想凑上去亲亲他,可又怕他醒过来。 我老成地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变沧桑了。 等他能下床,我便打算入宫一趟。 可临了出门,我却又迟疑地停下。那日我不过离开了一盏茶时间,他就只留给我一具虚弱冰冷的身体。 我转身看他。 他现在喜欢坐在窗户前晒太阳。午后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掩去了苍白,容貌更添昳丽,宛如神祇。 似乎察觉到我在想什么,他看向我,说:“我等你回来。” 我的心立刻安定了。 上次入宫还只是初秋,将近两个月过去,已是枫叶红、荻花白的深秋。 一股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裹紧了大氅。出门前冬子为我披了件厚氅,又往我手中塞了个袖珍手炉,我还说他多余。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冬子帮我理了理大氅,让领口的狐绒能围住脖颈,避免寒风侵袭。他笑道:“小的说天冷,殿下还不信。” 我看向远山,红枫如火如云,甚是美丽。我便又开始思念他。 我说:“我要带他去看枫叶。” 冬子叹气:“殿下还是先想想,怎么过陛下这一关吧。” 进入勤政殿,父皇正在接见朝臣。他无情无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赐座,更没有热茶和绿豆糕。 我自觉地站在一边。 等所有朝臣告退,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久站的双腿开始微微颤抖,我抓紧了袖口。 父皇隐含着怒意的声音冷冷传来:“跪下。” 我跪下了。地面冰得我一个激灵。 “你可知错?” 我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一双黑金龙纹鞋履停在了我面前,头顶传来父皇盛怒的声音:“你不知错?” 我说:“我没有错。” “好,好,好!”父皇连说三个好字。他快步走回桌案前,拿起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掷。我身边便全是碎瓷片。 父皇说:“你不知错,朕便一桩一桩教你!” “国宴上数次想起身离席,若非高大学士按着你,你是不是要当场追着人去?你不知错?!散席后不顾身份,还未出殿门便肆意狂奔,在凉亭里阻挠禁卫押人,你不知错?!鸿胪寺里,对一众官员出言不逊,对你大哥和二哥不敬,你不知错?”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用力喘了几口气,指着我,继续说:“不顾身份,和敌国质子同处一室,同卧一榻,幼稚无比地同鸿胪寺卿置气,不自尊,不自爱,不自重!你不知错?!” “两个月不来宫中请安,你母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日日思虑。你可对得起她的哺育、教导之恩?你把孝义置于何地?你不知错?!” 泪水渗了出来,沾湿了眼角。 我低声说:“国宴上,我没有离席。禁卫不敬我,我惩罚他,没有错。” 似乎没想到我会辩解,父皇沉默了半晌,冷笑说道:“就算你有理——那其他的呢?你难道没有错?” 除却这两桩,其他的事情,确实是我错了。可若是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说:“他只有我了。” 我缓慢地说:“您有五个儿子,朝廷百官,您有九州四海。母后有楚彦,有众多下人,有后宫中的至高权力。可他……什么也没有,他只有我了。” 我像是说给自己在听,又重复了一遍:“他只有我了。” 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丧失了知觉。只有森寒的凉意顺着青砖不断渗入体内,我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伸手撑住了地面。 沉默在殿中蔓延,父皇说:“起来。” 我没有起来,而是俯下身,庄重地叩首。 父皇的声音已经平静下去,此时却又满带怒火,他说:“你这是何意?” 我说:“请父皇开恩,让他跟我回府,让我娶他做王妃。” “不行。”父皇断然拒绝,“你是不是忘了,两个月前,你用同样的语气,跟朕说想要许清泽。” 我说:“这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问题太复杂,一时半会儿间,我根本说不清楚。 父皇冷冷一笑:“你愿意跪,那就跪着吧。” 他拂袖离去。 青砖地面凉意沁心,殿中的炭火早已熄灭,冬子塞给我的小手炉也凉透了。我冻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膝盖疼痛难忍,想是早已青紫。我向来锦衣玉食,连久站都不曾有过,父母更是免了我的跪拜之礼。 这是我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跪这么久。 可我依然跪着。 日头西斜,残阳照在我的身上,我却感受不到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一沉,多了一件厚披风。我迟钝地转过头去,看见了楚彦泛着红的眼睛。 他替我拢好披风,带着鼻音说:“大哥和二哥已经去求父皇了。” 他又说:“哥,你这是何苦。”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谢谢。” 楚韶在我另一边坐下,他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糕点,对我说:“哥,吃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便摇头。 他劝我:“误了用膳时辰,哥哥又该犯胃疾了,多少吃点吧。” 他这话提醒了我,事情还没解决,我不能生病,更不能倒下。 我吃了几块糕点,是我最熟悉的绿豆糕,但我已经吃不出甜味了。 暮色四合,天暗下来了,殿中一盏烛光也没有。 我说:“你们走吧。别惹父皇生气。” 他俩不肯,我坚持,他们便只能离开了。 天已经全黑了。 我闭上眼,聆听着夜色中的风声,风呼呼的,今年格外冷。偶有几声凄厉的鸟啼,苍凉寂寞得很。 思绪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我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倒下了,晕过去了,可一定神,我却还直直地跪着。我想到母后,我送她的那盆兰花她可还喜欢。父皇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固执吧?夏风去了灵山,不日便能回京。灵山水草丰茂,想来比京城要温暖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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