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脸色不好,严彭又道:“他既然肯客客气气地递帖子,就说明是个有脑子的。过两天我去收拾了他,你也得收敛些。” “还有最后一件事,”乌晟道,“这是刘叔告诉我的,等所有杂务都结了再告诉你。兰心雅赏的榜出来了,十二榜上有名……” 严彭一愣,并没有说什么。 兰心雅赏,叫着好听,可站上去的人,又有几个能是打心眼儿里地笑?无非是在卖个笑,讨口饭吃。等过了几年,漂亮脸蛋没了,沦落成个什么样,就不是谁能说准的了。 几个能像刘轻水一样遇到贵人,大多数,都过得很凄惨。 “刘叔还说,他弟子多,不怕标记……” “好了,”严彭打断他,睡意全无地坐了起来,“我待会去找这个戚逢,你赶紧趁着这几天清闲,把京都里的麻烦清理干净。” 戚逢,严彭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帖子上的字看不出来什么特别,可转弯顿笔之处却是力透纸背,可见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思索片刻,便开始收拾自己。 结果还不等他走出门,外面就先来了人。 “严大人,我们老大……老大叫你……” 严彭看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锦衣卫,总觉得有些面熟:“要是我没记错,你是王府的侍卫罢?” 对方点点头:“大年节的,老大没人用了,只能让我这么个废柴来传信了哈哈哈哈……” 常安也是宿醉,而且喝得比严彭还多,所以此刻他看起来更加萎靡不振,也更加阴郁。 正月初二,就算是镇抚司也没有人,严彭只得跟着侍卫从偏门进,一进去就撞见了脸黑似锅底的常安。 “你这是……诶!”严彭话没说完就被他拽着走,“你慢点,出什么事了?” 常安的声音比腊月里的风还冷:“何新辞跑了!” 何新辞这名字太久不提,以至于严彭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跑了?一个公子哥在……” “抓回来了,”常安道,“但不是我的人抓回来的。” 锦衣卫是一群人,就算是北镇抚司也是一群人,常安虽然是镇抚司镇抚,但到底不敢一手遮天。 “北司竟然还能把人放跑,”严彭忽然停下脚步,“常镇抚,恕我多嘴,这可不是一般的渎职了罢?你平日里也犯这种错误?” “放屁!”常安压低声音,“经我手里的人,除非我想留着他,否则不可能好好的出去。邪了门了,何新辞废物得不行,竟能跑到镇抚司大门口!奇耻大辱!” 严彭拢了拢袖子:“常镇抚这么着急叫在下来,肯定不是抓人的了,是要在下做甚?” 常安有些犯难,他性格有些急,在湖州有什么想不通的或者什么疑点,严彭一来基本迎刃而解。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竟然已经习惯了,有了种一叫严彭就能知道真相的错觉。 现在想想,这件事有些欠妥。 然而严彭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本来只是普通的一件案子,被这么一弄……你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何新辞跑得这么顺畅,肯定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常安几乎是咬着牙说,“你能不能想到是谁在帮他?” 问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了,严彭又不是他镇抚司的人,能知道什么。 “何新辞逃得有蹊跷,但抓回来了就是罪加一等,”严彭没理会他的疑问,“何思怎么样?” “老东西气疯了,一直骂骂咧咧的。”常安回答,“我觉得这是像是方晏清弄出来的,而且没告诉高瑞,自作主张。” “如果真的是这样还难办了,一旦和党争有关系,陛下的态度就不一样。”严彭轻叹一声,“唉……如果陛下真的问起来,那只能说是意外了,说你玩忽职守,请他撤了你的职。” 常安点点头。 “不过,不能在和方晏清打嘴仗的时候提起来,不然陛下该认为你是置气了。”严彭皱着眉,“还有,正月十五开朝复印就抓紧把何思的事结了,免得夜长梦多。” “还指挥起我来了!”常安笑道,“英明神武的严大人,你要造反啊。” “能造反的十二年前……”严彭说到这顿了一下,而后改口,“过了年了,该十三年前,那时候就都死光了。” 常安一挑眉,随后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看四周没人,便凑近低声问:“我早就想问,你是不是认识什么旧人,或者你自己就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和锦衣卫是不能说谎的,一是他们太敏锐,二是他们迟早会知道真相。 于是严彭实话实说:“我那个表哥,乌晟,他的生意和那些人有关系。” “……岭南帮?” 严彭一点头。 “怪不得呢,”常安搭上他的肩膀,“查些什么都如此之快,原来是有前朝的便宜!” 严彭松了一口气,大多数人追查到乌晟这里就都止步了,好在连常安也不例外。 “诶,别怪我多嘴啊,”常安严肃下来,“你知道前朝的那位……不是甚善茬。偶尔利用肯定没问题,但要是手脚不干净了,可容易多些牵扯。” “我晓得。”严彭道,“多谢……在下先走一步。” 过了晌午天色暗沉下来,严彭走在路上,正遇上一场雪。雪倒是其次,可北风却不容忽视,在冷寂的巷子里鬼哭狼嚎,能止小儿夜啼。 严彭冒着风雪艰难地辨认着路,走到一户人家门前,用力敲了几下。 可能是风声太猖獗,严彭等了好一会,里面的人才开门,对方见是他还愣了一下:“严……严玉声?” “是我,”严彭一笑,“怎么,戚大人不欢迎在下?” 戚逢不会说甚场面话,只好让开身:“请。” 戚逢家里并不阔绰,看得出来,此人在京都的时间虽然比严彭长,但家底半斤八两都属于勉强糊口一类。 严彭并不是空手来,不过对于一张贺帖的回礼,戚逢看着那红木的漆盒,有些牙酸。 进了屋,连坐还没坐,严彭先是给戚逢行了个礼:“湖州一事,多谢戚大人。” “本职而已。” “大人高义,只是在下说的不是何思一事,而是岭南帮的乌晟。” “……他?为何谢我?” 严彭一笑:“大人不坐下说话?” 他倒像是个主人家了,可戚逢是真的有些手足无措,那因为紧张而搓着一角的手像是邹季峰初入官场之时似的。 适才戚逢应该还在看一些卷宗书案,桌上看着摇摇欲坠,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斟上了两杯热茶。 “乌晟的生意由小及大,慢慢地总会鱼龙混杂,他难免有看顾不过来的时候,”严彭把漆盒放到桌上,捧着茶杯暖手,“这是谢大人帮他清理清理。” 戚逢:“……” 他什么时候能学会这样说话? “只是这生意场上的事总归带些江湖气,与圣人所言哪能相比。”严彭又道,“戚大人,水至清则无鱼啊,知道得太多了,也容易拖累自己。” “你如果今天冒雪前来就是为了此事,那我就不讲情面送客了。”戚逢打断他,“在湖州我就说过不会再插手,只要他收敛些。” 严彭笑笑:“不止这一件事,这不是过年了么,给戚大人送些不成敬意的小东西,以后同在京里,互相照应些。” 说着,他把漆盒推到戚逢面前,还给打开了。 其实这是给方俞安送一趟后剩下的,都是些放得住的糕点。像他们这样每日在衙门卖命,回了家也没人看顾的人就比较适用。 “忙了半天的公务,这个时辰戚大人该饥肠辘辘了罢?”严彭把那几样精致的糕点一一拿出来,“这东西不贵,但也是一份心意。戚大人要是喜欢,回头我去和杨芳斋说一声,让他们每天给你留一些。” 戚逢一抬头:“杨芳斋也有乌晟的份?” “谈不上谈不上!”严彭连连摆手,“只是友人相称罢了。” 戚逢终于觉得自己作为主人,总让客人这样忙乎好像不太好,于是收拾了桌案,还温上了一小壶酒。 外面风雪呼啸,拼命地拉拽着有些残破的门户,尖锐的风声此起彼伏,像是个肆意横行鬼魅。 然而屋里暖融融的,满是书卷和墨香,还有若有若无的酒香,如同上下一白的天地间,只有这么一隅。 温暖的屋子,点心的甜香,还有热乎的酒,总能让人敞开心扉。没一会,这两人连姓都省去了,直接呼起字来。 “山秋也入仕十年了,竟然只在刑部默默无闻,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严彭道,“可该进取之时总不能任由他人前进,而自己故步自封啊!” 戚逢的脸色红润起来,不知道是醉的还是暖的:“进取?算了罢,我不被人弹劾下去就已经很好了。老家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只是日子还没定下。破五后我就回老家一趟,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结亲是好事,恭喜山秋了。”严彭道,“山秋是哪里人,回去可有不便之处?” “河东府宛县,远是不远,只是家里麻烦事太多,恐怕要处理一段时间。” “宛县?” “对……怎么?” “我七岁时也迁去了宛县!如此说来,你我还是半个同乡了!” 这样一套两个人关系更亲了,话也多了起来。但毕竟身份在这摆着,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当今的朝堂。 “延元末和景平初的卷宗我连翻都不敢翻,随便一笔都是泣血而书!”戚逢一甩袖,竟然露出了些悲戚的神情,“我所能触及的只是湖州府一处,别处呢?到底有多少!” 严彭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陈年旧案确实要看,但也不是如此看法。山秋可曾注意过,有些案子根本没有报到官府的必要,而有一些,则是大事化小。” “如何注意不到,”戚逢道,“京里还好,可地方上官吏参差不齐,甚至公然行贿!大周律还真是摆设了!” “也有自身之不足。”严彭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扣,“如果有一部律法,它严明细密到能三世万世可用,那就会便利许多。” 戚逢连连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而且……玉声,你这话,不像是当朝的人说出来的。” “认识一些前朝遗老罢了,听听旧事总是有好处的。”严彭避重就轻,“不过律法之事还早,还是要做好眼前事。” 戚逢咬了咬后槽牙,随后低声道:“我曾听闻,延元年间,白阁老全盛时是何等景象,律法严明,各司其职,哪有如今……” 他的话淹没在无尽的风雪声中,尾音像是一个无疾而终的人。 两个人沉默良久,还是戚逢先开口苦笑:“玉声与他人到底不同,还纵容着我提白阁老。” “这里就你我二人,”严彭的嗓子有些哑,“有何不可提的……今日叨扰了,改日我再来山秋这讨杯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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