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翁洪和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看起来脸色都不太好。 你说,赶他们走吧,那也太没人情味了。毕竟北原军就是为了保护北原的百姓,连饭都不让人家吃,那还有甚意思。 可不赶他们走,严彭说的也对,那北寒关的将士还接着喝西北风? 营地的将军虽然身经百战,可此时还是犯了难。 百姓们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着,收敛了一些,可依然都围着那里,其中不乏还淌着清鼻涕的小孩子。 “前些年修缮北寒关,军民就不晓得殁了多少,如今又要和胡人打……”翁洪一改平日的粗声大气,“何时是个头啊!” “在下这倒是有个法子,”严彭走出来,他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可能是冻得,“以物换物,让他们拿出些东西来交换。最好是铁器棉布,这样我们也不算损失。” 将军失笑:“这甚法子……他们现在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还有……” “将军不妨去试试。” 翁洪打量他两眼,总算意识到,这文人可能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将军半信半疑,可最后还是决定一试。 这一试可了不得,不少百姓竟然连铁犁都拖出来的,在大雪铺满的路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锈痕。 翁洪一时有些惊讶:“他们……他们这是……” “赋税徭役无度,今年的麦子还没割下来,赋税倒先收了两茬。”严彭的声音有些飘忽,听起来比这里的天还冷,“而北寒关年年需要徭役劳工,家里的劳力都走了,麦子就烂在地里。” 翁洪看着他,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更远的百姓身上。 “家里没有粮食,耕牛又被卖了或是被胡人抢了,那铁犁自然是最无用的东西。”严彭呵出口白气,“若是铁匠铺还在,倒还可能有用处,可惜……前线征兵紧,连他们都不放过。” 翁洪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愤愤地接话:“若非胡人横行,北原哪里会如此惨烈!若我说,就该一鼓作气撵到胡人老巢去!” 严彭轻笑一声:“可后备粮草又该如何,难道还要再征这些老弱妇孺去前线么?况且胡人并非说灭就灭,最多安分五十年,又起边患。” 翁洪一时说不出话,他想仰天长啸两声,就好像这样能宣泄掉心中所有的不平似的。 “看来就算是当年的白家,也没能保住北原五十年的太平。” 接下来几天他们走的都是官道,没敢再绕去县城,就算是到驻地,也是能快则快。 严彭不清楚,反正翁洪是看够了惨象。 然而这天日暮时,文远却说前面有个村子。 “我们这么多人住进村子?”翁洪一挑眉,“文参军,你说笑罢?” 文远摆摆手:“只是人进去暖和一宿,否则我瞧着这天……今夜有场大雪,在外面露宿还不得出人命啊?” 翁洪瞟了一眼严彭,对方没看他,虽然嘴唇都冻青了,可还是遥遥地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 倒也是,翁洪暗想,就这文人的身板,这种天气,一宿就挺了。 “那边,是不是快马?”严彭忽然问。 文远抬头看过去,惊喜道:“对!那是齐大帅的传信兵!不过他如何会走这条路?他不应该在北寒关么?” 然而走近了文远才发现,那传信兵满身血污,脸上还有伤痕:“文参军——” 文远一时怔愣,喃喃道:“小六,小六之前可是夜不收啊……如何会……难道大帅出事了?” 小六几乎是摔下的马,好在文远扶了他一下,没让他五体投地。 “文参军,这是不是辎重的车队!”小六十分急切,“是不是!” “不错,你要说甚?” “北寒关,北寒关……”小六像是想起了甚可怕的事,眼神竟然有些散,“北寒关,破了——” 文远后背一凉,再看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上一次北寒关破,胡人直接打进了商原,在那把皇上围了几个月险些亡国。怎么才八年过去,又破了一次?! “大帅呢?!大帅如何了?” 小六喝了些水:“咳咳……大帅命我点烽火,可是北寒关的烽火台全被胡人占了,等我再回去复命,那里已经全是胡人……大帅不知所踪。我只好去沿线各部传信,烽火作废,军报换为檄文。” “做得好!”翁洪拍拍他的肩膀,“现下胡人只在北寒关?” “他们折损了不少人,还在修整。” “地图!”翁洪大喝,“文远和我说说,现下北寒关沿线还剩多少兵力。再传信时告诉各位将军,北原军目前由我接管,找到齐大帅为止。圣旨给你,自己看看。” 这是出发前方效承给他的圣旨,告诉他在必要的时候接管北原军。可翁洪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必要时候! 在文远的一再劝说下,翁洪总算命人敲开了一家门,进到屋里烤着炉火商讨对策。 这种事严彭掺和不上,就算他有心要说,这一群人里也没有能听的。所以他干脆坐到一边,看着灶房里一个女子和两个小孩。 严彭揉了揉动僵的脸,搓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来:“打扰了,只是前线战事紧急,不得不如此。” 女子应该还没有出嫁,有些羞涩似的。两个孩子倒是不怕生,立刻凑过来:“大哥哥,是胡人要打过来了吗?” “不会的,”严彭轻笑,“你们见过胡人吗?” 两个孩子齐刷刷地摇头,不过一个稍年长地立刻出言:“但是旁边的李大娘肯定见过!” “嗯,为甚这么说?” 女子把两个孩子拉回来:“小孩子不许乱说,胡人是甚好东西么……李大娘时常进山采药,卖到燕云去,只是路走得远些罢了。” “唔,她住在你们邻家?” “不错,就是旁边这个院子。” 严彭有些疑惑:“那里确是有人的?” 女子点点头,不过看起来不想多说,转身去看着炉子上的水了。 严彭心思一转,只好稍拾掇了一下自己,摆出笑容走了过去,准备出卖色相。 实话说,严彭并不算特别英俊,可要是有人有那个厚脸皮,一直目不错珠地盯着他看,那么就一定会发现其人很耐看。 而且耐看是一方面,他若是笑着,就非常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从而趁其不备一刀插过来。 女子果然上钩,此时两颊绯红,连头都不敢抬。 “那位李大娘白日里都不收拾院子么,怎么这会就回屋去了?我见他们院子里没人啊。” “她,她时常进山采药……又会,会到燕云的药铺里……所以,所以有时会不在家。”女子话都说不利索了,“而且她丈夫,卧病在床……她不常出来的。” 这么忙,那院子里竟然还干干净净的,看来这是个贤惠女人。严彭轻笑,难道她们家里不止她一个人? “而且,李大娘……这里有些问题。”女子点了点自己的头,“有时会在半夜的时候,听见……听见旁边有动静。还有,我是听我爹之前说的……这条路,不能晚上走……这里的山神,专门在晚上吃人……” 严彭笑笑:“莫怕,不过是些怪力乱神之语,走夜路,难免会出差错。” 女子却摇摇头:“这些天,我时而在半夜看见有黑影走来走去……可能真的是山神……” “就这么定了!”翁洪突然抬高了声音,吓了所有人一跳,“现在就出发!” 文远拦住他:“翁将军,天色已晚,我们就是走也走不了多远,又要扎营,不如在此先歇一宿罢。” 可能翁洪贻误战机而被贬的事是真的,他闻言立刻变为翁大钟:“军情紧急,怎可如此怠慢!” 说着,他还给严彭使眼色,让他跟着帮腔。 严彭一笑:“翁将军,文参军说得对,走不多远又要扎营,我们不差这一段路了。” 翁洪瞪了他一眼,只好愤愤地坐下。 文远说得不错,没过一会就下起了雪,还刮着大风,估计这会出去,也得被风雪给吹跑。 夜幕就这样降临了。 “甚吃人的山神,我看啊就是一步踩空摔到山沟里了。”翁洪裹着衣物,对严彭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你怎么如此闲?” 严彭一摊手:“那不恰好说明,这里需要修修路么?” 翁洪:“……” 好像有些道理。 “而且啊,吃人的不一定是山神,”严彭神秘一笑,“也没准就是人呢。现在仗打到这个样子,可不得人食人了。” 翁洪没接话,总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 熄灯后,屋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鼾声。 文远依然睁着眼,等听着所有的气息都慢慢平静,他才极缓地起身,一闪身出了门。 然而与此同时,屋里忽然坐起了两个人。 翁洪与严彭惊疑不定地对视片刻,随后默许了对方的存在,一同跟着文远出了门。 风雪小了一些,连惨白的下弦月都露出来了,所以外面格外明亮。只见文远无所畏惧地走在这吃人的夜路上,似乎在等着甚人。 翁洪狡黠一笑:“严玉声何时怀疑上他的?” 严彭没回答,而是反问:“翁将军呢?” “那传信兵来时,连你都老远就看见了,他一个燕云长大的人,如何看不见!”翁洪道,“齐汝钧的领兵布阵若是被胡人打垮了,除了有内奸,我真想不出还有甚别的理由了!” 他话音未落,寂夜里忽然响起一声毫无掩饰的开门声。两人一看,是那李大娘的屋门开了。 然而她似乎没看见门口的文远,只是自顾自地洒扫院子,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看上去就不太像个正常人。 “这人怎么回事……”翁洪道,“大晚上的,这是做甚?” “翁将军还记得我说过的,吃人的夜路么?”严彭轻声问,“我猜啊,恐怕是被我们撞上了。” 翁洪一皱眉:“我听那女子说,这段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晚上走,她一个老婆子……” 似乎是为了回应翁洪的话,那边的路上闪过几个黑影。 “下弦月,夜不收,荒郊林地野坟头……挖心髓,凿白骨,劝你莫走人间路……” 翁洪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这声怎么跟招魂似的,她唱甚呢?” “黄金钱,流纹银,引你锦衣好还乡……请君听我细细唱,留得百年万年长……” 李大娘可能上了年纪,声音有些沙哑,伴着阴恻恻的小风,听起来格外瘆人。 然而文远似乎已经习惯了,还艺高人胆大地推门进了院子,俯身对李大娘说了些什么。而后对方那瘆人的声音总算停歇片刻,继续安安静静地洒扫。 “是胡人找人时唱的,”严彭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找北原的夜不收。胡人唱起来比这还要瘆人……心智不坚的,自然被诱过去,交待净了情况,死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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