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若有所思,似在打量周潋方才话中几分真假。 停了不知多久,他开了口,“你说了不算。” 他说着,朝周潋身后抬了抬下巴,“要公子自己决定。” “肯不肯同你回去。” 这倒像是为难人了。 喝醉的人能说出什么,况且谢执此刻连茶盏都握不稳,人都不定能认得清,能作决定才有鬼。 周潋顿了下,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好,继而转过身,朝着自己身后的人温声道,“阿执要同我一道回府吗?” 末了,又极快地补了一句,“回府有蜜饯。” 身后人那双懵懂的眸子在听见“蜜饯”二字后,骤然一亮,细白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攀上了周潋的袖口。 周潋侧过身,朝林沉抬了抬被牵住的袖口,挑眉道,“林掌柜满意了?” 林沉:“……你耍诈!” 谁不知道他家公子是个嗜甜如命的主儿,趁着人喝醉了拿蜜饯唬人,这姓周的实在卑鄙得很。 周潋微微一笑,“林掌柜自己定的规矩,周某并未违犯任何一条,何来耍诈一说。” “夜已深,府中马车还在外头候着。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带阿执回去了。” “多谢林掌柜今日款待,不必远送。至于阿拂姑娘,便托付给阁下照看了。” 阿拂清晰地听见了林沉咬牙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在林沉手背上按了按,示意对方不必再说,转而朝周潋略一欠身,“有劳少爷。” “夜黑风急,还望少爷将公子好好送回寒汀阁去,别磕了碰了才是。” “姑娘放心。” 周潋略一颔首,转而侧过身,微微低头,朝着谢执温声问道,“还能走吗?” 谢执牵着他的衣袖,很轻地扯了扯,乖乖迈出去一步,又迈出去一步。 走反了。 阿拂:“……” 果然!自家公子同酒这东西就天生相克。 周潋低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低声对谢执道,“先松手。” 那人依言放开手,像上了机括的小人,一句话一个动作,仰着脸看人,瞳仁黝黑澄澈,乖得不像话。 周潋从藤篮里取了斗篷,同来时一样,将人仔仔细细裹好,系带系牢,对上后者泛红的鼻尖时,没忍住又轻点了点,紧接着,就伸手抄在谢执膝弯处,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林沉:“!!!” 阿拂适时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用了大力,防止这人耐不住冲出去。 柴扉洞开的一瞬,风裹挟着雪片卷进屋内,连带着烛火都暗了一瞬,周潋背对着室内,垂着头,附在谢执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顷,一双柔软细白的手慢慢环在了他的项间。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抱了——阿拂看着眼前二人,满心复杂地想——上一回也不见自家公子推开,想来,不打紧吧? 怀中人温暖柔软,埋在他的肩头,呼吸近在咫尺,带一点梅子酒的香气,声音很轻地问他, “少爷,要去哪儿?” 周潋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瞳仁黝黑,里头映着两个小小的影。 都是他。 只有他。 凛冽的风刮过耳畔,那声音很软,悄悄钻进耳朵里,就好似再也不肯出来。 周潋微微低下头,在谢执纯然懵懂的目光里,很轻地亲在他的眉心。 “我们回家。” 马车中备了手炉和炭,一直燃着,即便在雪中停了许久,依旧不见得冷。 出来时为了避人耳目,周潋并未叫府中的车夫,反而是寻了小厮初一来驾车。他同谢执进去时,便叫初一在外头街上寻了家铺子,随意张罗些吃食,候着他二人出来就是。 这时他将谢执安顿在车厢内,驾着车往外行了几步,回了街上。初一果真还在铺子里候着,同店里头的小伙计一道揣着手蹲在炭盆前喝酒谈天儿,见着周潋出来,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招呼两声,搓着手接过了缰绳。 周潋撩了帘子钻进车厢内,不忘回头,朝初一交代一声,“不必图快,稳着些。” 那人醉了酒,再颠簸几下,胃里难受,只怕今晚更不得安生了。 “得嘞,”初一轻巧地甩了一鞭子,在外头高声应道,“少爷只管放心就是。” 谢执在车厢里坐得端正,捧着小手炉,依旧是周潋先前替他安排的姿势,连衣角都没怎么动过。 周潋在他身边坐下,探手在他手炉上碰了碰,还热着,便放心地收回来。 谢执很安静地坐着,看他动作,车厢光线昏暗,周潋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一双眼盈盈生亮,圆睁着,眨也不眨地看人。 周潋同他视线对上,忍不住就要笑,伸出手,在他鼻尖轻刮了一下,“好乖。” “你若平时有这样三分,也不至于那般气人。” 谢执不大乐意地别过头去,他大约也听出这不算什么好话,即便喝醉了,依旧不耽误耍性子。 周潋没忍住,轻笑一声,顺势在这人发上轻揉了下,“果然。” “还是这样更像你些。” 他也不在意谢执不肯理他,对着一道侧影,微微一笑,声音低低地翻旧账,同这人计较,“现下怎么肯乖乖同我上车?” “不怕我将你卖去旁处了?” 那人又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大约是瞪了他一眼。 “一碟蜜饯就能收买,还是喝醉了好哄些。” 周潋微微笑着,手滑下去,牵住了他的手指,小心地避开今日红的那一片,“从前送了不知多少蜜饯果子给你,也不见你肯似今日这般乖。” 谢执挺着脊背,手指微微曲着,落在他掌心里,猫儿一样很轻地挠了挠。 下一刻,就被周潋捉住了,用了些力,按在掌心里,不许他逃脱。 车厢里一方小小天地,暖融狭窄,将风雪一并拦在了外头。 周潋牵着他,望着那双盈盈闪着光的眼,心中莫名地生出些痴念头。 就这样逃了呢? 将这人拐走,塞北,江南,随意哪一处地方,没有靖王,周家,没有缠在身上理不清的是非,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念头只是想想,像是暗夜里的火星,周潋很轻地弯了弯唇角,自嘲地笑一笑,就将它舍弃掉。 车厢里装了斗柜,他拉开,从里头寻了一小盒蜜酿青梅,推去谢执手边。 “喏,蜜饯,”他瞧着谢执拈了一颗往口中送,明知他此刻不懂,仍忍不住,故意去逗他,将盒子又往后撤了些许,“许你的都给了。” “往后可肯多信我些了?” 谢执蹙了蹙眉,显然不大乐意,伸手就要去抢,周潋不同他争,笑着,又推回他手边,随手往谢执口中又塞了一粒。 “该将猫抱过来。” “你现下同它想必能顽到一处去。” 蜜饯鼓鼓地塞在口中,谢执的脸颊微微鼓起,一时间倒同猫那张圆圆的脸更多了几分相像。 周潋瞧着,更觉得有趣,正要伸手去戳,车外猛地传来一声震响,车身剧烈颠簸几下,停了下来。 周潋方才在震动的一瞬间就抬手护在了谢执脑后,避免他撞在车壁上受伤。待车停下,见这人无恙,才掀了车帘,朝外头的初一道,“出什么事了?” “少爷,”初一在外头喊,“旁边巷子里拐出来辆车,同咱们撞上了。” 不算什么大事。 周潋听罢,心下稍定,转头嘱咐谢执一句,“你在这儿乖乖坐着。”便掀起帘子,跳下了车辕。 对面马车上坐的也是位年轻公子,先他一步下了车,此时已在车前站着。见周潋下来,朝前一步,拱手见礼。 “天黑路滑,家中车夫一时未察,惊扰了阁下的车驾,实非故意。” “车马损失,在下一定照数赔偿。还望阁下见谅。” 对方态度尚好,周潋也不欲多纠缠,问过了初一,得知车身无碍,尚能正常行路,便婉言谢绝了对方的赔偿。 “既如此,在下只好愧领了。”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转而道,“在下周澄,家住杏子胡同,左手进第三家。” “若往后车驾仍有不妥之处,阁下尽可来家中寻我。” 也姓周么? 周潋微奇,亦淡淡笑了下,道了句“不必”。 “阁下不必客气,本就是我的过失,总不好叫阁下白白受惊,”周澄面上的笑恰到好处,转而忽道,“说来,我瞧阁下第一眼,便觉亲切,好似家中兄长一般。” “这样难得的缘分,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定要同阁下寻一酒馆,把酒言欢一场才是。” 周潋:“……不必。” 最近遇上的人都什么毛病。 一个林沉,一个周澄,一个二个都说同他一见如故,都要拉着他把酒言欢,实在古怪。 他不耐烦再同这人多拉扯,正要寻个冷淡些的借口将人打发了,车上帘子一声轻响,谢执从里面探出头来。 “少爷,”他仰着脸,声音很软地叫人,“你不回来了吗?” 周潋一时也顾不上周澄,先紧走两步,站去车前,匆匆撂下一句,“在里面待好。”就将人重新塞回了车里。 再转过身时,只见周澄的视线落在车厢上,目光沉沉,带着说不出的阴郁。 那点阴郁一闪而过,没等周潋细看,便消失不见。 那名叫周澄的年轻公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对着周潋微微一笑,像是随口问道,“车中坐的,可是尊夫人?” “惊扰美人,在下这次罪过大了。” 周潋微微皱起眉,只觉这人言语中未免太没分寸,冷淡道,“天色已晚,周公子若无旁事,烦请让一让,好让车驾行过去。” “这个自然。”周澄笑着,不动声色地退去道旁。 车轮扬起一蓬雪雾,辘辘声中渐远,隐没在夜色之中。周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停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少爷,”守在一旁的车夫见着车驾远去,忐忑地唤了周澄一声,“您方才……让小的故意往那车上撞,是因为知道那车上是,是那一位吗?” 天老爷,他瞧见周潋从车上下来时候,几乎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这一处的人是被老爷偷偷从府上拨出来伺候二少爷和姨娘的。自夫人去世后,老爷一直都没再娶,渐渐地,底下人也都生了些另外的心思,指望着借姨娘这支能飞黄腾达些。 可谁知道,一年年过去,眼瞧着大少爷都快掌了家,姨娘这儿还连个名头都没有,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再无可奈何,念头也只得熄了。 大少爷家世好,有夫人外家捧着,为人又聪明,得老爷喜欢,衬下来,他们这边的二少爷就更排不上趟了。 这些年来,大少爷简直成了压在姨娘这一支头上的山,死死将他们按在底下,叫他们再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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