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腾个场子出来,叫他们上外头打去,”谢执擎着茶盏喝了一口,轻飘飘道,“咱们涮着锅子看,当瞧场戏了。” 林沉:“……公子?” 那神情分明一副“您怎么连我也坑”的模样。 谢执不为所动,“不是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桌上逼仄,自然不及外头显身手。” 周潋适时落了箸,涮好的羊肉在蘸碟里滚了一遭,不动声色地搁在谢执碗中。 后者瞥了他一眼,长睫微微垂下去,掩住眼底很浅的笑意,安安静静地挟起吃了,不再开口。 林沉看得眼疼,撂了筷子,转而起身,去了柜台上。 再回来时,怀中就多了个小酒坛子。 他将坛子拍在桌上,撬开坛口泥封,香气盈了满室,只是嗅着,就叫人醺然欲醉。 “哎,”阿拂在林沉小臂上拍了一记,忍不住道,“不是叫你藏好?” 说着,朝着谢执的方向眨眨眼。 林沉挑了挑眉,取了三只瓷盏来,一一斟满,推去阿拂同周潋面前,末了,对着谢执无赖一笑,摊了摊手。 “先前就是藏这个?”谢执握着茶杯,掀了掀眼皮,只作瞧不见,“值当什么?” “你们喝,我不碰就是。” 瓷盏中的酒液色若琥珀,异香扑鼻,是新酿成的梅子酒。 周潋擎着,轻晃了晃,低声问谢执道,“你喝不成么?” 谢执懒懒地往他杯中扫了一眼,“能喝。” “只是从前醉过几回,吓着他们了。” “你也瞧见了,他们如今防我跟防什么似的,便没机会了。” 周潋挑了挑眉,稀奇道,“几回?” 谢执别过头,声音淡淡,“不过三四五六回而已。” 顿了下,又补一句,“大惊小怪。” 周潋好悬没笑出声。 这人喝醉了什么样? 也似平时这般口是心非吗? 还是要更娇气些? 他想着,简直有些可惜起来。 可惜没再早些遇见这人,也好将他的模样多看一看。 羊汤暖热,三人吃过一阵,面上渐渐都浮了红。 谢执肤白,瞧着犹甚,连带着耳垂都染了一层,灯下看去,几分潋滟海棠色。 酒过三巡,林沉捏着杯缘,眉梢一挑,率先朝周潋开口发难。 “我家公子先前为公务之便,不得已才隐藏身份,在贵府暂居。” “如今我们既已同周少爷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这些事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寄寓别府,到底多有不便。” “不知周少爷何时肯松一松口,将我家公子还回来?” 周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朝右手边看去。 谢执正伸箸从锅中挟了块冻豆腐,安安稳稳地一路运回碟子中,面色淡然,恍若未闻。 “阿执在周府,府中上下,并未有过半点苛待。” 周潋饮了口酒,同林沉视线相对,微微一笑道,“林掌柜只管放心。” “寒舍虽小,衣食供应到底不缺,”他说着,目光从堂中扫过一圈,意有所指道,“总较……要好些。” 林沉皮笑肉不笑,“贵府财大气粗,林沉早已领教过一二。” “只是树大招风,也该多当心些才是。” “周少爷虽年少有为,可到底,当不了家不是?” 这人还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周潋搁了杯盏,慢条斯理回他,“多谢林掌柜提醒。” “说起来,林掌柜此行儋州匆忙,竟能同林家搭上线,实在叫人佩服。” “想来林掌柜在林家说话,定然是颇有几分分量。” “况且,”他对上林沉刀子一样的视线,微微一笑,“住在哪儿,总要阿执喜欢。” 去你奶奶个腿的阿执! 林沉快要被这人酸死了。 倏忽之间,另一边的谢执低低叫了一声,箸上咬了一半的冻豆腐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口中并舌尖后知后觉地浮上了疼,火辣辣的,那一点皮肉被冻豆腐中的汤汁烫得殷红,碰都碰不得。 “怎样?”周潋急道,凑过去看,听到那人含混不清地吐字,“水……” 他顾不得那么多,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杯盏递了过去,被谢执随手接过,仰头一气喝尽了。 底杯中液体入口甘冽,舌根处隐隐泛起带着酒意的甜。 两人盯着空得只剩了底的杯盏,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杯中,是周潋剩下的半盏梅子酒。
第79章 半盏量 羊肉锅子在桌上十分欢快地沸腾着。 桌边的阿拂绝望地捂住了眼。 她怎么就没把人拦下来呢! “公子,”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抱什么希望地开口,“我去灶下替您煮碗醒酒汤。” 便是谢执不愿,也得捉着脖子灌下去。 总归聊胜于无。 半盏酒下去,谢执面色如常,并未有什么异样。 听见阿拂开口,他眨了眨眼,倏地轻笑一声,慢悠悠道,“你肯煮,也要看这里有没有人不许我喝。” 他说着,视线从周潋面上很轻地掠过去,眼底映着盈盈的烛火光亮,长睫茸密,像盏拢了宫纱的美人灯。 “少爷好容易才想法子叫我喝了半盏,让你一碗解酒汤全消了。” “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他说着,又朝周潋笑,眉眼微微弯起来,含一点朦胧的笑影儿,“少爷说呢?” 周潋:“……” 天地良心,他这回可真没存什么坏心思。 即便……他的确是想瞧一瞧这人喝醉的模样,可也不至于使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少爷不承认么?” 谢执托着腮,眼睫落下,又掀起,在眼底遮了层细碎的影,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热气熏蒸,不知何时染了一抹杏子红。 “那就是,少爷成心,要同谢执使一个杯盏。” 林沉被杯中酒液呛了一口,捂着胸膛闷咳,被阿拂在背上趁机狠拍了几记,才略缓过来。 他瞧着身旁对话的二人,一脸古怪,忍不住低声问阿拂,“公子如今喝醉后,换了副样子了?” “哪儿这样快?”阿拂白他一眼,“酒总要停一会儿才泛上来。” “那这???” “公子同周少爷向来这般讲话,”阿拂一副“真没见过世面”的神色,念在同僚的份上,勉强安慰他两句,“待你听多,便会习惯了。” “两个由头总要占一个,”谢执微微歪着头,木芙蓉似的手指支在下巴处,很轻地在颊侧点了点,“少爷自己选,还是谢执来替少爷选?” 周潋叹出口气,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一定要这两个?” “换个旁的成不成?” “换成什么?”谢执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沉吟一瞬,倏尔一笑。 “那少爷再想一个,我听一听,才好知道成不成。” “不能是我方才不当心的缘故?” “不能。” 谢执摇摇头,眉尖很轻地挑了下,颊上不知何时淡淡浮了层胭脂绯色。 “烽火戏诸侯也只得两三回的,少爷不当心的回数也太多了些。” “实在叫人信不起来。” “难道不是阿执从不肯信人的缘故?” 周潋瞧着这人一副骄矜神色,颇想同从前似的,伸指在他颊上捏一捏,奈何当着阿拂同林沉的面,只得作罢。 “说了那么些真话,也不见你信过一两分。” 谢执细白的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指节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了点,“少爷是生意人,” “生意人说的话,哪有能作数的?” 他说着话,拿微亮的眼睛去看人,语调轻而软,吐字也较平日慢了些许。 阿拂去了后厨煮醒酒汤,林沉随着在一旁去给她打下手,堂中一时只剩了周潋同谢执二人。 周潋隐约觉着眼前人似乎同先前有所不同,可又说不出具体情状来。 林沉拿来待客的自然不会是烈酒。梅子酒味虽醇,到底带了甜口,少顷也醉不得人。况且,说是半盏,那里头堪堪的也只有一杯底而已。 总不至于这便醉了? “少爷在想什么?” 谢执见他出神,拿小臂支在桌上,伶仃的下巴微微抬起,歪着头问他。 灯烛暖黄的光落在侧脸上,肤色腻白,连颊上半透明的绒毛都隐约可见。 听闻民间嫁娶之时,新妇子都要由专司的喜娘伺候绞脸,拿细绳一点点勒去面上细小的绒毛,以便上妆。 只是不知疼不疼? 眼前人最是娇气,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住,这样的苦头,原也不舍得叫他多吃。 想到此处,周潋倏地一怔,顿了片刻,自觉荒唐,不自禁地笑着,摇了摇头。 谢执如何比新妇子? 自己当真是魔怔了,怎么竟能想到此处去。 若真叫这人窥见自己方才所想,依着他的性子,怕是真要三五日都再不肯理人了。 周潋出着神,一时便忘了答先前谢执的话。 后者难得的好脾气,一双眼睁得朦朦胧胧,在灯下眨一眨,亮晶晶地盯着人看,指节抵在下巴上,将先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语调虽慢,好在吐字还算清晰。 “嗯?”周潋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笑着轻声答道,“没什么。” “只是想,我既托生成了生意人,一时总不好改的。” “那要如何,才能叫阿执多信我些?” 谢执微微蹙起眉,神态倒像是真在替他一道想,且想着,自己也颇觉得为难起来,停了一会儿,泄气般地摇了摇头。 “生意人总是不能信的,”他道,“若信了少爷,来日被少爷卖去了旁处,京城回不得,又留不了儋州,可就太晚啦。” 他似乎当真把周潋认作了坏人,说到最后一句,眉头皱起来,薄而红的唇微微撮起,活像是幼童朝着亲近之人撒娇的情态。 周潋:“……” 他直到此刻,方才敢确信,眼前人当真是喝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 怪不得阿拂先前对着酒坛子如临大敌一般。 照着这人一杯底的酒量,从前只醉过三四五六回,想来已是阿拂费过心的结果了。 这人先前怎么好意思开口说自己酒量尚可的? 他盯着对方布了红晕的双颊,心中觉得好笑,又实在万分可爱。 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也这般好面子吗? 眼见着面前人又不讲话了,谢执心中万分不乐意,伸出手去拽住周潋的袖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第一下没太拽动,紧跟着又扯了扯。 周潋今日穿得长衫,袖口收得紧,被他猝不及防这么一拽,上半身骤然失了平衡,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控制不住地朝着谢执的方向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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