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隐隐地设想、猜测,然而事实却并非计谋,无关名利,仅仅是源起于幼时的一缕痴念而已。所以云毓总是一声声地唤我白大哥,那样自然而然,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岁月。 只是,一切又都从指缝间流逝而去,为什么要在如此无奈的情况下重逢?面对他失去神采的眼睛,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容,千百种情绪竟都化作了自责与空落,久久不能成言。 一应前后经过,云毓讲述得断续而吃力,但神情一直很平淡,就像已做好准备,接受任何责难,或是更坏的结果,他说,“白大哥,此事是云毓一人的过错,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再等一等,至多再两三日,我就启程往豫州平山镇,向璇玑阁求取浮生梦的解药,派人送往姑苏。你……这便回家与亲人团聚吧。” 我大吃一惊,“不可乱来,你先养病,此事又不急在一时三刻。” 我当然盼望尽早恢复记忆,否则即使见到家人也会不知所措,可是以云毓的身体状况,卧床静养尚且难保无虞,如何禁得起长途跋涉? 记忆再重要,总重不过性命,况且方才也听说了,浮生梦的效力是有期限的,最多维持三年,届时药效自解。 但云毓不为所动,他望向我的目光落寞而空茫,就像已经投向了某个虚幻未知的地方,极轻地摇了摇头,“既然因我而起,就虚尽力弥补。而且璇玑阁那边,苏阁主曾经良言规劝,要我不可罔顾情理利害,是我一意孤行,才落得今日下场。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向阁主道歉。” “但你有没有想过,病的这般重,贸然上路有多危险?”我真的快要压不住火气,“既然已经一意孤行犯了错,怎么还由着性子来,你可曾为云堡着想,一旦有个万一,将众多下属至于何地?你……你就不能别再折腾,好好吃饭睡觉吗?” “白大哥觉得,现在的我,即便留下来养病,对于云堡还有任何注意么?”云毓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就像我的疾言厉色不存在一般,慢慢说道,“战乱将起,云堡不需要一个终日病重,只会搅得人心惶惶的堡主。这里是云氏先祖代代传承经营才建立起的基业,也是父亲和母亲致死都在守护的地方,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我铸成了如此大错,既无能力也配不上承当重任,理应让出堡主之位,由族中令选能够服众的长辈接任。这件事,我会修书给幽州的族叔,陈伯也已经认可了。” 我无法置信,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云毓是那样高傲的人,倔强、爱逞强,从来都将云堡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今却说出了无能、不配的话,连堡主都不做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云毓身上依旧是一袭白衣,但袖口和衣摆上都不见了银色的刘云纹样,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见到她穿着堡主的服饰。若是往西,月是素简的衣衫,在他身上月是出尘绝俗,而如今,曾经合身的白衣已变得分外宽松,从销售的肩上垂落下来,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离开了云堡,云毓能去哪里?他是真的万念俱灰,要放弃所有,已经绝了生念?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直漫上心头。 耳边仿佛又响起翠晴悲伤的啜泣,陈老总管伤感的叹息,“这孩子,从小没有过几天开心的日子。……悲则气消,忧思气节,唯喜可以制悲,可半年来尽是些坏消息,哪里找得到能让他欢欣高兴的事?” “倘若白大哥答应留下来,今后就在云堡陪着你呢?” 顾不上多想,我握住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可愿意好好地治病、活下去?或者云贤弟,等病情好一点,你随我回江南吧,姑苏城、寒山寺,从淮安到余杭,千里烟波,尽多锦绣繁华,你不是一直很向往,白大哥全都带你去游览,好么?” 云毓的身体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瞳里好像也凝起一丝水务,但他只是短暂地怔神,便将手指从我的掌心一点点抽回。 “白大哥,谢谢你。”他低声道,“但这样行不通,对你的家人和萧姑娘也不公平。你虽然出于怜悯没有轻视责骂,我却再也无颜亏欠更多。” 他略略停顿,“而且,我一直都想去看小苏,因为生病才拖到现在。。等从璇玑阁求取到解药,我打算到冀州去给小苏守墓,今后就在那里结庐相伴,这是唯一的心愿了。” 离开主院时,天空飘下了雪花,鹅毛柳絮般越下越大,遮蔽视野,覆盖了大地,茫茫山麓银装素裹,偌大的云堡伫立在皑皑白雪中,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以为解开谜团,自己会头脑清明,实际却浑浑噩噩,消化不了接种而至的讯息与变故;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谁知头才一挨上枕头就睡了过去,疲倦得如同昏死。 无数的画面片段在梦中纷至沓来,穿插交错,一时是吴越的青山碧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竹林进头,亭中的少女正凝眸远眺,眉目含愁;一时又是初见时的云毓,白衣似雪,滟滟生华,转瞬间就在我眼前疾速憔悴下去,光彩不复;再回首时,苏聆雪披着浅青色斗篷,在飞雪中渐行渐远,…… 醒来时依旧心头茫然,昨天的对话如同一场幻梦,找不到真实感。终于知晓了身世来历,却更加迷惘。按照云毓转述,有璇玑阁从中安排,家人亲友并不会因为失去我的音讯太过焦急。我该怎么做?除了零星的片段印象,我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江南模糊而迷离,宛如云雾相隔的他乡。我真的应该抛下这里的人与事,就此踏上归途么?可即使不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十月廿一 晴 北峰 。我进了权利,仍劝不了云毓。他虽然诚心认错,但高傲和执拗早已印在骨子里,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任凭我如何劝阻,他只是说,“白大哥,你不用替我担心,对你说出内情之后,我已经好受多了,等到了冀州,能够时时守着小苏,心里就会平静下来,”,不在日日辗转难安。你说,小苏会原谅我么?” 我还能说什么?现在的我也有些麻木了,往坏处想,云毓是抱着必死之心,不愿连累云堡,宁愿另觅归宿之地;往好处想,苏管事才是他的心结所在,郁症的真正根由,或许唯有如此,内心的创痛和负担才有可能减轻,就如陈伯说过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论如何,这都是云毓与苏聆雪之间的羁绊,白青州或许曾在云毓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但终归,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陈伯亲自来看望我,短短几天,他花白的鬓边已经全然灰白。作为已故云堡主的下属,忠心耿耿地护着云毓平安长大,剑术有成,却在即将展露峥嵘之际倏然陨落了,心中的痛切必然无以复加。 云毓已经写好了给幽州族中的书信,陈伯阻拦不住,只能奉命准备好车马行程,又向我致歉,表示云堡对不住白公子之处,他日若有机缘,定会尽力补偿。 我唯有苦笑,浮生梦来自于璇玑阁,而能够将我无声无息地送到数千里外的苍山云堡,至今无人寻找,绝非寻常手段能够做到。即使有着怨怼不甘,云毓所付出的代价也远远超出了我所失去的,在云宝度过了寒暑四季,亲眼目睹了他的痛苦之后,纵有铁石心肠,也再难计较得失。 为了稳住局面,云毓放弃堡主之位的事目前还没几个人知道,只说是外出求医。但即使如此,也足够引起慌乱了。。 我问陈伯,是否有可靠的人手跟着云毓,闻说苏管事与璇玑阁主颇有渊源,可以想见此去不管是冀州苏家还是平山镇上的清风酒楼,都是吉凶难料。我也曾提出同行,但被云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明明身体虚弱,态度却极是坚决,只希望也必须独自面对。我明白,他已不再需要我的帮助,尤其是在与苏聆雪有关的事情上,更不愿旁人插手。再如何想尽一分力,也只会被当做同情、怜悯,加倍地令彼此难堪而已。 陈伯说,云毓只肯待三四个从人一起动身,他会安排郑管事与几名护卫远远地缀在后面,随时照应。 两个人随即陷入沉默,良久,陈伯才深深叹了口气,“”时也命也,如之奈何?”我等做下属的无能,唯有克尽本分,守住云堡的基业,往后的事,端看天意了。” 这一刻,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神色沧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离别在即,碧烟和绯叶都很伤心,两个少女眼睛红红的,强打精神替我收拾行装。绯叶问:“白公子,您日后还会回来看我们么,还有堡主?” 我不知道,就像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浮生梦的解药,顺利地恢复记忆,也不清楚云毓的病还有没有可能好转,云堡的未来又将如何。不知不觉,从在小镇客栈里第一眼见到云毓起,已是整整一年过去,回首恍若隔世,又似大梦一场。前路未卜,过往与未来皆是苍茫,即使他朝重上苍山,多半也已物是人非。 但我依然点头,对她说:“会的,我会回来。” 昔日心中惶惑,求教于苏管事,苏聆雪的指点言犹在耳,“……你会在重病困窘之际被云堡主接回,相信其中总有一段缘由和定数,何不顺势而为?……与其一味执着于过往,每日彳亍蹉跎,不如暂且安下心来,过一段宁静的生活,感受此间的人与事物,想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又能做什么。……只要心有定见,纵然失去记忆,你也仍然是白青州。”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话成为我摸索潜行的方向,直到而今,曾经隐藏在迷雾中的缘由与定数,终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纵然还做不到心有定见,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忘记云堡,以及在此度过的每一个招募晨昏,即使返回江南,也不会停止牵挂这里的风霜草木,还有即将燃起的北境烽烟。 所以会回来的,还要到冀州去看苏管事,为他上三注香,我不相信云毓会就这样逝去,我一定、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的。 终曲 重逢之日 白清洲站在陈设华美庄重的厅堂中,注视门外不远处的两人,璇玑阁的主人正略略测过头,同身边的云毓低声说话,雪地的清光映着她未被面具遮挡的半边侧脸,愈发显出线条精致,风采秀逸,云毓依旧着一身白衣,流泉般的乌发只简单地束一枚玉环,周身无一丝装饰,然而那种琼玉飞雪般的华彩却令人神为之夺,几乎无法移开视线。二人俱是身材修长,神色柔和,站在一起有种莫名地相宜与默契。 白大公子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向别处,掠过花梨木架,紫檀座椅,投向窗外纷扬的细雪,远处天桂山的苍松竹林。 辞别苍山,转眼间又是一年时光过去,去年此时,他在云堡的护送下回到江南的姑苏城,不出几日,璇玑阁的解药也送到了白家大宅。从小到大的记忆渐渐回归,由迷朦而清晰,双亲、舒服,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们,常常相互拌嘴的清悠、清远和清晓,已经出嫁的若萱,最小的若菡才九岁……还有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萧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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