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您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平泛之辈。” 寒暄过后,王工匠敞开院门请进了齐亓。 二人在工铺门前的石案旁落座后,齐亓将图纸取出,同那只小木铳一同撂放在桌上。 即便已相隔了数十载光景,王工匠仍旧一眼便认出了它,这只由齐老侯爷构绘设计图,又交由他亲自制作调试的木铳,走过无数日夜,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那些曾经的意气年华与挚友在侧的时光,悄然间铺陈于眼前。 王工匠嘴唇翕动,道:“这是……先时齐兄托我所制的……”说罢,他将那只小木铳握在手中,指腹摩挲过久经岁月遍布痕迹的铳身,顿时感慨万千,“今日再见,已是恍如隔世。” 他轻叹一声,又道:“你父亲……我的好兄弟臣忠,是位敢为天下先的良才。” 闻言,齐亓略略诧异,在北疆时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位能工巧匠,只是那时他心比天高,心思全然扑在舞刀跃马上,许多话也都是过耳即忘,如今看来,有些命数兴许真的是早已既定好的。 来时路上,他本还有着颇多顾虑,不知该如何去开诚布公坦明来意,虽然也曾请王工匠制作过几样榫卯器,但像改良火铳这样“荒诞不经”的想法,是否能够得到支持,尚且未知。 不过此时齐亓的顾虑已然消弭,他心觉自己何其有幸。 父亲所留下的,绝不单单只是一张图纸、一杆木铳那样简单,还有一条父辈们为了得以开辟荆荒,筚路蓝缕走出的路。 而齐老侯爷无疑也是幸运的。 能在岁月如流之中将理想付诸行动,又得知音挚友从旁鼎力扶持,是何等幸事。 齐亓霁颜一笑,几点微亮的光在眼眶中闪了闪,他展开自己所绘的图纸,道:“这是后生参考父亲所留下的图纸,加之拆解了夷人作为‘试验品’的火铳详研其内里构造,又经过改良后所重新构画的图纸,还请您过目。” 王工匠接过那张图纸,端详了许久后,只见他眼含热泪,捏着图纸的手也微微的颤抖,“孩子,这、这图……” 齐亓以为是自己绘制的这份图纸阙陷良多,便赶忙恭谦地开口说道:“请您看看可有哪里欠妥……或有何处不详,我回去重新绘制。” “尚无不妥,齐兄走后我便再也没见过这类设计图纸,现今肯花费心力钻研这些物器的人不多了……今日能再见着,王某实在是欣喜。”王工匠抬袖抹了把眼泪,声音微微哽咽。 而后,二人基于火铳的制作又进行了一番探讨沟通,齐亓畅谈自己心中构想时的模样像极了老侯爷,他血脉中流淌着的那股子执着坚定,更像是一种希冀。 别过王工匠,齐亓从工铺出来时已是申时末,一桩心事暂了,他的脚步也愈发轻快了些。 途径集市时,他买下了些肉蛋时蔬,准备回府上给乔珩烹制几道温补的菜肴。 齐亓并不擅烹饪,那日为乔珩煮面,若没有德叔在旁相助,乔府的厨房恐怕就该重新修葺了。 不过,乔珩却对那碗汤面赞不绝口,齐亓为此在绘制图纸的空档前去向府中的炊伙师傅请教,不过几日,他的厨艺便有了突飞猛进地进步。 “为君洗手作羹汤”已经悄然成为他除去绘制图纸之外的另一份“执念”了。 出了集市,已然日景西沉。 齐亓手中拎着食材,心中估摸着时辰,为了能让乔珩回府便吃上一桌热乎的饭菜,他不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亭砚!”刚过北街,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齐亓回身,只见凌世新正从马车的窗口向外探头挥手。 不多时,马车缓缓地在他身旁停下。 齐亓略有些担忧地走上前,道:“云初,你们才回来?可是途中遇上什么麻烦?” 日夜兼程的赶回京中,凌世新不免有些疲惫,瞧见齐亓一脸忧忧,他便强打着精神笑着说道:“没有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亭砚你放心!是我难得出去玩一趟,便缠着老霍带我在琅城多逛了几日。” “那便好,云初我……”本想着约他明日出门一叙,不料话才说到一半,凌世新突然开口打断他道:“亭砚,我爹托人传了信给我,让我回京后即刻回府,我先走了,改日我到小院找你!” 话音甫落,马车已经离去。 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齐亓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随护的霜影见他立在街头止步不前,以为他又迷了方向,便马上现身提醒他道:“齐公子,走过这条街,下个巷口向左行至尽头,再向右走几步便可见府门。” “……多谢。” 自从傍晚时在街上遇到了凌世新,齐亓便有些魂不守舍,就连炊伙师傅都看出了他的异样,“齐公子,您若是累了,这些事儿交给我们这些下人去做就行了。” 灶台旁的师傅看着他手中的菜刀几次悬悬擦过指尖,心也跟着忐忑难平,“要是您弄伤了手,乔大人那……我们也不好交代。” 见状,齐亓忙敛了神,难为情地笑了笑,后来也不敢再分心,专心地备起了烹制所用的食材。 戌时过了三刻,乔珩推开房门进屋时,齐亓正伏在桌边,守着一桌冒着热气的精致菜肴安静地睡着。 这些日他接手了朝中许多要紧的差事,因而整日里忙的不可开交,顾不上用饭也成了常事,可即便再忙,他也会抽空回趟府,为的是不让齐亓满腔的殷切扑了空。 依稀听见门响声,齐亓陡然惊醒,他双眼迷蒙,眸中水雾仍未退去,待看清面前的人是乔珩后,微笑着对他说道:“玊之你回来了,先用饭吧,还热着。” 乔珩笑着应了一声,盥手走到桌边落座,替齐亓布好菜,两人相对而坐共进着晚膳,当真有几分像是世间寻常的夫妻一般。 闷头扒拉了两口饭,齐亓便迫不及待地说道:“玊之,我白日里去了趟城北的工器铺,将火铳的图纸交给了工匠师傅,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后便能取回成品。”他怡悦地眸光熠熠莹动,满怀期待,只盼着这一日能尽早到来。 “工匠师傅怎么说,方案是否可行?”乔珩见他心情大好,便笑着问道。 “嗯,王工匠看过了,倒没说有何不妥……不过我仍旧觉得有几处不够完善的地方,不急,待取得成品后试过再做调整也来得及。”向来喜见于色的齐亓,在谈及此事时更感奋地喋喋不休,“玊之你知道么,我爹留给你的那只小木铳,正是出自那位王工匠之手,且他是我爹的旧识……” 齐亓乐不可支地说个不停,连后来怎样在集市中杀价的过程都讲述的绘声绘色,全然将“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老话抛在了脑后。 乔珩则是静静地听他讲着,唇边始终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餐终了,快心遂意地瞧着满桌已然见底的菜碟,齐亓拢一拢衣袖起身拾掇碗筷,乔珩却抢先他一步起了身。 齐亓见状便收了手,坐回椅子上托腮瞧着他收拾的模样。 一人烹菜一人拾碗,这样的日子当真称得上是平淡惬意。 乔珩手上顿了顿,忽然开口道:“抱歉亭砚,这些时日朝中事务繁重,答应同你一起修改图纸,却一直没能腾出空来……” 他毫无征兆的出口,齐亓这才堪堪将目光从他手指上收回来,抿笑着宽慰他道:“公事为重,你能赶回来陪我一同用饭,我已经不甚欢欣了,以后日子还长,不是么。” 说罢,两人望着彼此,相视一笑。 这时,房门突然被叩响,只听门外有人急匆匆地禀报道:“乔大人,擎夜卫属的丘都督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现下正在前厅里侯着……您看……” 门外之人的禀报甫毕,乔珩稍为蹙眉,虽有不悦却也知终是推脱不得,“知道了,让他稍事等候,我随后就到。” “早些回来,我给你留着门。”齐亓说着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臂微踮着脚,轻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第三十三章 宽恕 三更梆子已然敲响,擎夜卫属的前堂里依旧通火通明。 大都督丘苑山身着缃黄色蟒袍,倚坐在乌木打制的太师椅上,擦抚着手中的雁翎刀,他面色如常,似乎对于皇帝的圣裁全然罔顾。 “禀都督,乔指挥使到了。” 属下来禀时,他依旧赏玩着手中那柄长刀,眼皮也未抬半分,银亮的刀身映出他眸中阴寒的目光,直到乔珩进门,他才拿过锦帕仔细擦拭长刀,“珩儿你来了。” 乔珩漠然地上前行了礼,道:“见过都督。” “这么多年了,珩儿见了义父怎的还是这般疏远。”丘苑山将刀收回鞘内,唇边挂了抹笑,只是眼中未有丝毫笑意。 对于他所说的话,乔珩并未做出回应。 当年在阐业寺中,丘苑山一眼便相中了年少的乔珩,似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纵然心有执念怨恨,良善却尚未泯灭。 不过,伴于君侧多年,见惯了朝堂宫闱中的波诡云谲,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开始坚信难平的欲壑终会将人粉饰地面目全非,无人可免俗。 见他无动于衷,丘苑山倒也不介意,踱步到上前搭上他的肩膀道:“罢了,珩儿可知此时通传你前来,是为何事?” 乔珩心知漏夜将他通传回属,必然是为了经他之手铲除异己,而所谓“异己”,正是朝中曾上书弹劾过丘苑山的文臣。 这些人中多数都是些披心沥血的臣子,大半生都为大朔竭尽忠诚,奈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意施以罪名便可将其满门株连。 幸得乔珩暗中部署,明诛暗赦,才没让这些忠臣良仕含恨殒没。 可于明处所见的终归是擎夜卫倚仗权势,忮害忠良,时日久了,敢于上谏的朝臣便已所剩无几,加之西京连年大旱朝廷无所作为,近日百姓已生动乱,朝中众臣近日所上奏折也皆是为了建言献策,因而无暇再去顾及其他。 乔氏旧案中仍有诸多脉络仍未理清,当年的传谕内侍也被处理的干净,单凭凌乾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将此事做的如此周全,也定然是有人在幕后授意指使。 而命张腾前去彻查,是乔珩有意放出的风声,因此丘苑山必定早已知晓,今日急传,想必便是为了除去后患。 乔珩抬眸对上丘苑山,眸光清冷,面上未有丝毫波澜,“属下追随都督多年,自然知晓。” “既已知晓,珩儿稍后便替本都督走一趟吧。”搭在乔珩肩头的手又施了几分力道。 他眸中闪过丝缕阴郁,唇边仍挂着抹笑,道:“户部尚书凌乾,怀执怨怼,曾伪造书信意图构害忠良,今已查实原委,奉本都督之命将其就地诛杀。” “属下遵命。”乔珩抱拳揖礼,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丘苑山手中一空,只好悻悻着将手收回,挑眉继续说道:“近日珩儿案牍累身,义父顾虑你心力不佳,这便着些人与你同去从旁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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