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偏头看向他,神情坚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陛下没有对不起谁。” “朕要扶任卓去管河道衙门,琼华宴必会闹起来,届时,可能……” 沈玥犹豫着,他需得给任卓和杜明棠一个交代,也需要有这样一个刚正之人来掌这重开的衙门。 但琼华宴三年一次,若在此时杠上了,可能九州学子的半生苦读,都将付诸东流。 然,若要变革世家之弊,从根本上摆脱其对朝堂的掌控,这又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往前一步,是激进。 往后撤子,又没有退路。 萧亦然难得见这小狐狸也会有头痛的时候,笑了笑道:“届时的事,便届时再说。临近年关,眼下的乱局难道还不够陛下忧心的吗?” “事情只要尽力去做,结果便不会差,烦扰朕的并不是这些。” 沈玥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他。 若在往常,他折扇一摇,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被眼前人哄过一回,尝到了甜头,先前能忍的,似乎也变得分外难过了。 沈玥闷声闷气地说:“今日朕赢了,满朝欢庆,朕却并不觉得高兴。 仲父……总有个声音似乎在提醒朕,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萧亦然笑了笑:“瞧着这是让庄学海去给元辅赔礼,所以陛下委屈上了?” “嗯。朕其实倒也并不是委屈。” 沈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趴在他的腿边,抱怨道:“朕知道说真话难,说戳破天的真话更难。可为生民言,赈百姓灾,这本是为官者理所应当之事。 但凡朝廷里那些只敢冲着仲父耍手段的人有一个敢于奏谏的,朕何必要千方百计地用手段、使权谋,算计阁老,诸方辖制出一个任卓来挑头说话?” 萧亦然道:“元辅固然有守成之功,但陛下要走的是中兴之路,此乃万世之功绩,怎能同日而语?” 沈玥愤愤道:“守成也不该无原则、无底线!天下人都被这班人守没了,朕这个皇帝还做不做了? 朕早说过,朝廷之争就只能限于朝堂之上,万事当以百姓为重,朕又不是先帝爷,这般畏首畏尾地怕四大家做什么!” 即便是当着朕的面,这些人也敢万般阻挠,朕倒不是气他们拦着,朕知道他们素日是怎么看朕的,朕被气一气,顶撞两句都无妨。 可内阁朝廷尚且如此,朕真不知那些山高皇帝远的九州他处,这些年被埋葬在无声中的千千万万人,都是怎么过来的!” …… 萧亦然沉默了片刻,“庄学海将先东宫的仁政爱民之道,对陛下教得很好。” “仲父也教朕了。”沈玥拿脑袋蹭他,“仲父教得也很好。” “……” 萧亦然无语:“……陛下哪来的脸说这事?” 沈玥“噗嗤”一声笑出来。 萧亦然犹豫了片刻,方才说:“臣方才所言万世之功绩,都是史书虚名,陛下今日所见,却是实打实的众生相。 人命不该是拿来算计的东西,陛下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冷静无情的执棋布局之人,却不曾想,自己也入了局。 国将不国,民难做民,仗义执言反被其伤,蝇营狗苟高坐明堂。 ——世道晦暗至此,陛下的心冷了。” “嗯。”沈玥趴在他膝上,默了半晌,没有言语。 “朕其实……只是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但总归是要有人来当这个恶人的。朕还记得仲父是怎样说的,所以倘若再来一次,朕还是会如此做。” 萧亦然怔了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对逝者,臣那样说,是要令其死而无悔。但对陛下,臣并不想这样讲。” 沈玥抬头看他:“那仲父要怎么说?” …… 萧亦然看着他灼热的眼神,沉默无言。 他斟酌了许久的言语,说重了怕勾起沈玥不应有的心思,说轻了又觉得在这个时候,分量似乎并不足够。 热烈鲜活的活着,和遍体鳞伤的活着,都是活着。 但后者的苦,他受过,且一直在受着。 他不想让沈玥也经受这样的苦处。 于是,他朝沈玥伸出手。 “陛下同臣一道去个地方罢。” * 沈玥推着萧亦然,停在奉天殿前开阔的空地上。 奉天殿上承檐庑殿顶,受百官朝贺,矗立在严冬的寒风中,宫门巍巍,气势恢宏,让人心生肃穆。 往来的宫人无不屏息敛声。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里,是整个大雍九州权利的巅峰。 萧亦然握着轮椅的手柄,偏头看着沈玥。 “八年前,嘉禾元年,臣便是在这里,牵着陛下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龙椅,行登基大仪。 那个时候,陛下只到臣的腰际,却已有天子威仪,行礼、受朝、祭天,都未有分毫行差踏错。 群臣百官都在想,天佑大雍,赐一明君,整个九州都在期盼着陛下长大,复兴我朝。” 萧亦然看着沈玥的眼睛,平静地说:“但在当时,臣第一次对陛下行跪拜之仪,俯身在地的时候,臣心里其实并不如众人一般欢喜。 臣这一生,虽波折坎坷,背负骂名无数,但与国仇家恨相比,这些恩怨是非根本不值一提。 若论悔过,送陛下登上皇位,是臣一生中鲜少有过的后悔之事。” …… 萧亦然停顿了片刻。 站在金銮大殿前,蜿蜒龙柱、琉璃宫瓦的俯瞰下,睥睨九州的位置,直言龙椅的归属,即便是摄政专权如他,也有些过于大逆不道了。 沈玥登基时还太小,还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皇叔,生了那么多的儿子,为什么萧亦然宁肯与八王为敌,同世家作对,杀得京城人人自危,也要力排众议,让他来做这个皇帝。 传言揣测多半是说他少不更事,方便他摆布幼主,挟天子号令天下而已。 但长大后,他在庄学海的指引下读过东宫的遗志才知道,当年萧家婚仪上的那场大火,不仅是为着阻碍漠北同世家的联姻,同样也是为着同样有清除世家之心的父亲。 不是他萧亦然选择了自己,而是当年他的选择——就只有自己。 四大世家用一场火杀尽萧家四十三口人,不惜以天门八万军士的惨败扶持一个姓严谢黎姜的皇帝,他就要用最直接的手段,粉碎他们的美梦。 以不仁之道,除天下之害。 即便萧家只剩下庶子萧三,东宫死了太子,彼时的沈玥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们也休想得逞。 欠下血债,就要血偿。 他从来没有同沈玥解释过当年的选择。 但今日,为着维护他一颗纯粹的赤子君心,萧亦然破例带他重新揭开自己的疮疤。 “陛下本不该受如此的罪过、世道的磋磨,是臣的私心,将陛下拉到这个位置上,拖入这一场乱局之中,所以……” 萧亦然郑重其事地看着沈玥。 “——所以,臣要对陛下说的是,只要臣还活着,陛下便不必再勉强自己走到这一步。 恶人有臣来做,足矣。” 只要他还能撑一日,这世间的风霜雨雪便还能替他挡一日,眼前少年人的折扇,便还能如先前肆意潇洒地晃荡一日。 他可以无功绩,行杀孽,下地府,做阎罗,背负千秋万载之罪名。 但他希望沈玥光明磊落,一生顺遂。 所求皆如愿,所得皆所期。 作者有话要说: 所求皆如愿——出自《大随求陀罗尼心咒》中“一切行愿皆悉满足” —————— 比心!
第62章 萧镇北 平掉这一桩严家案,中州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的大雪。 武扬王府便在这场雪中,再度恢复宁静,隐匿幕后。 这一场雪,颠覆了过去十年的雍朝势力。 朝局更替日新月异,大刀阔斧的世家贪墨整治,执政十年之久的武扬摄政王终成历史,且再无回归迹象,四大家的声威又被压至极点,严子瑜继黎元明后进了诏狱,刑讯审问,姜家一贯的低调处事,连陷进水师的家主也无人敢发难。 而铁马冰河在押一批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之事,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刮得官道上人心摇曳。 谢嘉澍不得已动用了各地方关系,派驻军护送。 此消彼长之下,过往被世家和武将死死压制的文官势力逐渐复苏。 中州的文官朝廷罕见地现出一股子蒸蒸日上的新气象,议事的值房日日勤政,政令一封接一封的推行。迅速崛起的文官势力,在这个异变陡生的严冬里报团取暖,且渐有扩大之势,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攻讦弹劾宛若雪花般四下飘散。 各派互争之下短暂的政治清明,像被华服掩盖下的虱子,于暗处互相撕咬,你争我夺,并对贪墨案后空出的大量官缺蠢蠢欲动。 无论哪个分支谁的派系,诸方要安插人手培植势力的压力都尽数转到了小皇帝这里。御书房的桌案上,增补官员的谏帖几乎要摞城了小山。 杜明棠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的提点沈玥,官员增补应早做定夺,若拖到琼华夜宴,九州来朝,连各州督抚怕是都要来插上一脚。 沈玥亦很能沉得住气,任它八面来风,自岿然不动,静观朝会之上吵成了一锅乱粥,谁要逼问到他眼前,便端出过去四年纨绔子的修行,折扇一摇,满面春风化干戈。 一时间谁也摸不着头脑,更没有哪一派能在这场乱斗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随着三年一度的琼华夜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中州城的年味儿愈发浓厚。 外头的热闹向来与武扬王府扯不上什么干系,萧亦然闭门不出,难得如此配合老姜头的医药,此次伤重毒发凶险,他也不得不暂且放弃这一身武艺,安稳养伤。 这日服过药后行针拔毒,半寐半醒间,只听见外间一阵嘈杂。 似乎有人持了帕子给他擦汗,那双手灵巧又仔细,在他被扎的似个刺猬的背上连一根针都没碰着。 萧亦然隐隐察觉到不对,强撑着睁开双眼,倏地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别动。”对方似乎顾忌着他身上的穴位扎满了银针,任由他扣住了自己的脉门。僵持了一会儿,见他没再有动作,方才轻轻拿开手,拔掉他身上的的银针。 萧亦然方才这一动,疼得他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了位。 他紧紧咬着牙关,生生咽下了喉头的腥甜,没有溢出半分呻|吟。好在背上那些封锁经脉的银针被轻轻拿掉,经脉内有温热渐渐流动,渐渐舒缓了周身锋利的剧痛。 萧亦然难得不那么嫌恶鼻尖萦绕的这股子清冷的松香,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任由那人细细地擦了他的背,罩上外袍,拢进厚重的毛毯里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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