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后一连几日,大雪封门,整个中州被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下。 初冬来的格外早些,提前昭示了这必然是个严寒至极的冬天。 萧亦然一早去信递到宫里,提点沈玥除却备粮备荒之外,也应多备炭火木柴,南城民众多贫苦,每逢落雪要加守备巡城人手尽早清扫,以免积雪过重压致房屋倾塌。若城中人手不够,尽管去北营外调。 沈玥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得讯后还是特意微服去了趟南城。 他手下可用的人手不多,经过秋狝大清洗后也未曾再补,朝会上有谏言提起,也被他以赈灾为要推脱了。 萧亦然隐约猜到几分他的意图,只是眼下他囿于伤病,被关在王府中闭门静养。 沈玥自从那日听他送药给袁钊的老母亲之后,此后送来的补药皆是两份。 老姜头收了药材,一点不吝惜地日日给他变着花样的熬煮,银针几乎将他扎成了刺猬。 “老汉先前给你配过八枚毒丸,近日用了两次,剩余的六个全部交上来,少一个都不行。”老姜头黑着脸,递过药汤。 “好歹给我留一两个,以备不时之需罢。”萧亦然绞着眉一滴不剩地灌了个水饱,试图讨价还价。 “若非关键时刻,我绝不滥用。” “一个不少。”老姜头收回碗,不为所动。 萧亦然迟疑片刻。 “少一个,老汉就告诉阿钊,叫他写信给你大哥。”老姜头面无表情地祭出杀手锏。 “……” “好,好。我交,一个也不留。” 萧亦然无奈,一五一十地招供了自己□□的冠带,佩绶,发簪…… 老姜头一一撬开验了,尽数扔进了炭盆里。 老姜头照例给他扎过一遍针,收针以后却没走,吩咐道:“去叫所有撒在外头的人,一个时辰内务必都赶回来,逾期不许再进。 明晨什么时候喊开府,什么时候再许人出入。” 老姜头自行抱着酒壶,宿在了外间。 萧亦然肩伤过重,伤了元气。 今夜……怕是最难过的关口。 * 夜里,蚀骨毒发和飘然大雪不期而至。 萧亦然周身的经络被银针封着,气血不通,以求尽量减轻毒发灼痛,避免蚀骨毒随血气游走涌进了伤处,血流不止。 他四肢冰冷,满怀冰雪,一腔冰寒顺着呼吸流下,似乎冻住了五脏六腑,僵冷的像经久不化的寒冰。 冷并不比痛容易捱。 他浑浑噩噩地熬着。 似乎在挣扎中咬破了舌尖,唇齿间全是满溢的血腥味儿。 他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就连松口的气力好像也被冻住了。 他将自己的心封在了漠北的雪夜,只带着一副空壳坠到血海里沉沦。 他鲜少有梦,也从不敢回头,唯恐见故人,也唯恐……闭上眼,无人可念。 他几乎都要忘了二哥的模样。 这会儿,萧平疆就站在风雪交加的寒夜里,银枪尖儿挑着一杆暖融融的风灯。 萧平疆笑着俯下身:“小三娃儿,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茫然地站着。 萧平疆回头见他一动不动,白花花的大雪落满了肩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愣着做什么?上来呀!二哥背你回家。” 他没来得及说话,手里便塞进来那杆银枪。 萧平疆脱下身上的披风,劈头盖脸的罩下来,将他捂得严严实实,一把揽到自己的背上,稳稳地站了起来。 “别瞧不起你二哥,虽然二哥生的晚了两年,没有大哥长的高,但小三娃儿我还是抗得动的!” 风雪在耳边呼号,两个人,一盏灯,慢慢地走着。 “……二哥。” “嗯。” “……我们回家吗?” 萧平疆低低地笑起来:“不回家你回哪儿?爹和大哥四处找你,母亲包了饺子,你最爱吃的青瓜馅儿,从秋时就放在地窖里冰着,我们哪个都不许碰,就只给你一个人吃呢。” “我分给二哥吃。” “二哥沾了三娃儿的光,得谢谢你!”萧平疆拍了拍他的腿,“下次出门,可不敢再这样乱跑!” “……嗯。” 他疲惫地垂在二哥的肩头。 回去吃青瓜馅儿的饺子。 父亲要罚他们三个跪祠堂。 大哥怀里还藏着一包集市上买来的饴糖。 加了杏干熬的,听说是中州里最时兴的吃法。 …… 原来他都记得。 一直都没忘。 卫国公府门有两个高大的石狮子。 右边的那个缺了一颗牙,是他拿二哥给他做的弹弓打掉的。 这里是他的家。 萧平疆在门口的石阶上给他放下来,站定在他的面前:“小三娃儿,回家吗?”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雪里,艳羡地看着国公府的高悬的明灯,慈爱偏宠他的嫡母,熟悉的官将……和身后漆黑寂静的寒夜。 萧平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看什么呢?那里还有人在等你吗?” 他在来这里之前,写好了致仕辞呈,交出了掌握多年的权柄,筹谋许久的新政也已顺利开展…… 似乎……已然了无牵挂。 他可以回家了。 “……没有的。” “没有人在等我。” 风尘仆仆的夜归人,没什么比家的诱惑,更让人希冀。 他几乎无法遏制身体趋光的本能,挣扎着握住了二哥的手,一道走上石阶。 这一夜大雪不停,雪压枯枝,四野无光,夜色寂寥得恍若无声的浓墨。 王府外,一辆马车卧在小巷里,静静地候到了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比心~
第56章 一两银 翌日,张之敬前来回禀。 王府晌午才开,他在门房处喝了一肚子茶,才被放进萧亦然的主屋。 惦记着萧亦然身边无人知晓他的蚀骨之毒,没有得手的人伺候,沈玥便送来了小太监平安。 府上的粗使侍卫因他年纪小,又是漠北卫所出身,对他颇为照顾,出力的粗活向来不使唤他做,他便日日守在萧亦然的屋里。 张之敬在小平安这里又喝了几碗茶,里头这才喊了人进来。 屋里燃了三四个炭盆,烧得旺,热得像个焖炉。 萧亦然半靠在床上,手臂和后背都扎满了银针,老姜头正着手处理他的肩伤。 他面白如纸,精神恹恹,但好在最惊险的关口已经算是撑过去了。 “张统领久等了。”萧亦然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张之敬刚进来,就已经被这屋子里的热气燥出了一身的汗。 他垂手坐在床前,静静地候着老姜头给换药。 “长话短说。”老姜头绑好纱布,叮嘱道,“老汉就在这盯着,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喝了药睡下,不许亲力亲为。” “好。有劳姜叔了。”萧亦然笑着应下。 张之敬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既然姜医官令属下长话短说,那属下便直言了。先前严子瑜交投名状漏了行藏,狼牙便顺着他的行踪,以求借此能追到同他合谋,隐匿在南苑朝臣里的那个人。 追了这些时日,还真追到了一个中间传讯的线人。” 张之敬简短地交代了追踪的线人。 他借沈玥的法子,在严子瑜出入的行程范围之内,调出该坊的记档,一妇人承报自家男人在秋狝时出城,一直不曾归家。此人跛了一条腿,而当时南苑巡防的记载中,也曾记过一名自称海户的跛脚之人,在猎场外滞留。 他解释自己行动不便,且未入场便被驱逐,故而只记档而不曾上报。 次日,大围猎内变故陡生,萧亦然被纵熊重伤。 区区一个平民离家未归,并未引起官方的注意。 张之敬情报谍讯出身,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南苑与中州一直都是单线联系,南苑向外递交讯息是通过往来的奏疏,那中州里又是如何朝重重封锁的南苑内递信的? 他们恰恰是抓住了漠北军守备不伤平民这一点,南海子湖泊水域众多,趁着天黑,顺着水流往场内流进点什么,再容易不过。 张之敬立刻带着几名狼牙赶往这个线人的家里,四下搜了一圈,南城的破落户,屋顶还是别家搭过来的棚子,间出来的一间小屋,没有窗子,不见阳光,一家四口的吃住都在这逼仄的穷阎漏屋里。 妇人带着儿女无处可避,只能将女儿的脸捂在自己怀里。 张之敬招呼了众人一声,收了刀蹲在妇人的脚边,清了清嗓子,尽量平和地问:“你家男人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任何东西。” 妇人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摸出一两磨得发亮的银锭。 张之敬:“他就留给你一两银子,就走了?” 妇人点点头:“他往常在海子桥抗大包的,没有犯过什么事情的。” “他从前去过南海子没有?” “去过的。我们从前是海户,后头赶上了官府征地,才来了中州。” 张之敬眼眸微眯,神情严肃道:“朝廷要征海户的地,每家每户都偿了银子的,你们怎么连个新屋都买不起,就住这儿?”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那女孩儿憋了许久,借机从她娘亲怀里钻出来,大声说:“哪个给银钱了?还给爹爹的腿打伤了!每日下工回来都疼的要命!” “阿囡莫要乱讲!”妇人拍了一把女孩儿的头,赔笑道,“都是官老爷的事,我们哪里晓得有什么偿银,不杀了脑袋就是偿银嘞。” 自沈玥登基后,萧亦然重开秋狝,朝廷绝没有哪个宗亲朝臣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征海户,想来这家人是被乡绅霸占了田产,又不敢声张罢了。 张之敬令弟兄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放在妇人的脚下。 “莫等你男人了,带着孩子回娘家,讨个好生活罢。他回不来了。” 说罢,张之敬带着一干人出了低矮的破屋。 走到街尾处,身后才传来一声悲恸的哀嚎。 只是一声。 很快便被嘈杂的叫卖、喝骂、泼水油烟的声音盖过,没入泥尘。 …… “严子瑜只用了一两银子,便收买了这个线人的性命,做这一去不复返的营生?”萧亦然问。 张之敬点头:“是。贫苦人家,一两银可买二石米,吃一年有余。不算少,也不至招人口舌是非。” 一两银钱而已。 在越风楼甚至买不到一杯迎春酿,落到百姓身上,就是难以逾越的重压。 萧亦然要开口,肩头突然涌上一阵钻心的痛。 他一时说不出话,不得已冲张之敬摆了摆手,闭眼缓过这一阵剧痛。 “王爷的伤……” 张之敬担忧地看着他惨淡的面色,透明得没有半点气血感,整个人像是比外头三九的冰雪还要寒凉,却又识趣地低下头,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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