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有什么意思?老子剐了他!”袁钊横眉一挑,匆匆地抹了把脸,套上衣裳拔腿就往外走,“老子这就去会会那帮糟老头子,还想不想活着出南苑了!” 他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揪过一旁的副将问:“你刚才说王爷今早干什么了?清理了什么人?” 萧亦然平静地接过话茬:“先前查出的那份名单,让我杀了。” 袁钊仿佛被当头敲了一闷棍,三两步窜到床头:“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是……” “是谋逆,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死罪。”萧亦然冲他晃了晃右手,“不然你以为,我是为着什么被绑到这儿的?” 袁钊一屁股坐在床边。 他愣了片刻,拍了拍还在滴水的脑袋,声音艰涩地下了决定:“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 沈玥推了门却不进来,靠在门框上,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柄纸扇,悠哉地摇着,笑眯眯地说道:“朕也支持袁大将军的提议,不如干脆就把朕也一并砍了,皆大欢喜。仲父以为如何?” 萧亦然:“……” 他看见沈玥就头疼。 萧亦然半生戎马,又担了阎罗血煞的污名,除了先帝乱点鸳鸯谱,还没什么绯色能与他扯上瓜葛的,与沈玥……亦兄亦长,实在是复杂了些,他听着雨打寒窗愣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别裹乱!”萧亦然没好气地推了袁钊一把,“中州如何了?” 袁钊生着闷气也不理他,恶狠狠地扒着饭,一碗饭见了底,才抹了嘴站起身:“先前交代的事都妥了,陆判官和他儿子见着爷们儿的时候,跟见着了亲爹似的。” 萧亦然点点头:“陆大人掌刑名出身,让他做这种平衡诸方的事,着实难为他了。中州一旦解封,军粮便危在旦夕,陛下先前之法……” 沈玥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仲父放心,朕已经安排下去了。为防万一,朕特意请了深入腹地的袁小将军一同配合此计。” “好。”萧亦然对他那些弯弯绕绕毫不怀疑,复又问道,“广川和张之敬回来了吗?” 沈玥立时收了折扇,拍在手上,袁钊也跟着收了声,二人钉子似的眼刀,齐齐刮在他身上。 萧亦然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人就在方才还互相龃龉,要喊打喊杀,一对上他,倒是团结的很快。 沉默片刻,沈玥开口道:“带仲父去看看也好,总比他一直惦念着,反倒焦灼。” “本想着晚上用过饭再过去,你就一时不操心,浑身难受是吧。” 袁钊一边埋怨着,搬过屋角的轮椅,招呼他上去。 广川与张之敬已经筛过一遍,不知实情,从军令叛乱者统一看管,上头的几个副将参军单独收押。 钟伦单独押在一营里,戴着重镣,盘坐在地上,一抬头就能瞧见眉心的那道新伤。 他笑着看向萧亦然:“三公子这是来审我了?还伤着呢,何必亲往。” 萧亦然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来听一听,这八年,我到底做错了多少事,才将钟五爷送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什么钟五爷?屁都不是。你这样信我,我……”钟伦一声苦笑,低下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重镣束缚的手掌里。 半晌,他声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三娃儿,你这样信我,是我对不住你。” 萧亦然胸口一滞,那些冰冷血腥的往事瞬息汹涌呼啸而来。 曾经会这样叫他的人,多半都留在了漠北,马革裹尸。 “曾经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大哥帐下,做一个扛旗的小兵。旁人都以为,扛旗的卒子手无寸铁,却要冲锋在前,旗倒则人亡,是我身为一个庶子,遭大哥的排挤被人看不起,所以才将我放在了这样一个炮灰的位置上。” 萧亦然慢慢地低下头,握紧了椅背,又缓缓地松开。 “我从不解释,因为他们不懂漠北军。” “我每一次冲锋的时候,都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给漠北军的战友,不论我冲出去多远,周围有多少敌人,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敌人的刀抢箭雨都不会冲着我来。” “告诉我什么是真正漠北军的这个人,不是我的父兄,不是任何人,就是一手将我从新兵带起来的钟五爷。所以时至今日,哪怕走到现在这个境地,我依旧相信钟五爷,是我可以交付出后背的存在。” 钟伦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浑身一震,颤抖着抬起头。 他从河北卫所平调至雁南关做总旗时,辖下的五个小旗中就有刚入编卫军的萧亦然。 重达五六十斤的铁杆军旗,对当时尚且年少身量不足的萧亦然来说是不小的重量,训练时他根本做不到扛着旗跑完整个校场,更遑论能舞棋、护旗,听令而动。 漠北军规森严,不存在完不成的任务,于是那段时间,众军时常捧着饭碗到校场去看这个新来的小旗手。 “三娃儿!爬起来呀!鞑子的刀在后头追你啦!” “今个儿的午饭已经没喽!三娃儿你喊俺一声爹,爹给你留个窝头!” …… 漠北的风沙和烈日炙烤得整个校场翻滚着热浪,三娃儿背着身上四五道小旗,拖着沉重地双腿艰难地朝前跑,肺好像已经炸了,呼吸都带着血沫子的腥气,他根本听不清周围的人喊些什么,只知道要向前跑。 晚上钟伦巡逻的时候,从营帐外头的一个角落里,捡到了衣衫脏污,头发散乱活似个小叫花子的三娃儿。 钟伦皱了皱眉,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没名字的“三娃儿”是什么来头,但自来扛帅旗的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最接近统帅的人,整个大军的众心所向,这个小兵刚入编就能被指名做掌旗,想来没有那么简单。 钟伦拦了一把要踹他的兵,蹲下来拍了拍他脏兮兮的小脸。 “起来,不进去睡觉缩在这作甚?” “被褥湿了,被赶出来了。”三娃儿实话实说。 钟伦一听便知,同期的新兵连军刀都没摸过,他却一步登天扛了帅旗,偏他年纪太小又抗不住,日日被人看笑话。他瞧着那双藏在黑灰里的眼睛,心一软,带回了自己营帐,顺手给他塞了半个饼。 “等上了战场,那些今天欺负你的人,各个都要挡在你的前头,护着你也护着旗,三娃儿你得抗好了旗,才不辜负大家的性命。好好练,知道吗?” 三娃儿咬着饼,听话地点头。 他问道:“钟五爷,你读过书吗?” “走过乡试。”钟伦不愿多说自己的来历,反问道,“你识字?” 三娃儿点点头,缩进衣服里。 “如果有抄写的军务,可以找我的。” 钟伦笑了笑:“每天练下来,手抖得跟筛子一样,你能写什么字?快睡吧。” 后来,钟伦又接连捡了几次被扔出帐子的小三娃儿。 听闻是同期里袁总兵的长子袁钊打小练武,生得壮实力气也大,选了三回的旗手都没成,把气都撒在了他头上。 三娃儿只憋着气,被欺负了就去校场上练,起早贪黑,渐渐也能完成了任务,瘦小的身形也愈发挺拔,旗杆似枪挥得有模有样,顺利地过了遴选。 夏末稼穑收获时,最要防鞑挞骑兵的偷袭,鞑子钻过防线,连抢带烧,一个防不住就是损失惨重。好在雁南关前头还有天门关顶着,能绕过来的鞑子不多,关外的青山堡楼半月一轮岗,钟伦的五旗中抽调三旗老兵带一旗新人前去换防。 这一批入编的新兵蛋子还没出过关,一个个新鲜的不行,争先恐后抢着要去。 总被抱团欺负的小三娃儿,自然赶不上这样的好差事,便被留在了关内。 临行前,袁钊幸灾乐祸地指着旗杆,强行搂过他的脖子,笑道:“三娃儿,哥哥们不在,你可别偷懒啊!回来要还是扛不动旗,就等着抗哥哥们的洗脚水吧!” 说完,袁钊一路走一路跟旁人显摆:他总兵的老子早带他去过青山堡楼,楼后的青山可是漠北第一山,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山顶上往前能看见天门关的城楼,往后头还能瞧见沧云关里国公爷的帅帐。 “恁也想瞅一眼国公爷嘞!听说国公爷有七尺八!” 袁钊不屑一顾道:“恁个熊瞎说的?俺见过国公爷,足足有八尺五嘞!” “八尺二。”三娃儿小声纠正。 众人一路拥着袁钊,嘻嘻哈哈地走了,谁也没听见他的声音。 三娃儿照例背起铁杆,朝城楼的台阶上跑。 雁南关的城门楼依山而建,他自行给自己加大了训练难度,除了日常的演武练枪,每日额外绑上五斤沙袋,背着旗杆从南墙城楼一路爬到顶,再跑回平地的校场就能轻松些。 这日,众军簇拥着镇北大将军匆匆行至高楼远眺,他也跟着望去,轻烟滚滚。 敌袭! 鞑挞骑兵竟真的绕过了天门关,直奔雁南而来。 “闪开!别晃着杆子碍事!”一名参将径直推了他一把。 镇北大将军闻声转过头,他快步走来,一把拉起被旗杆坠着起不来的小三娃儿,关切道:“怎么样?摔疼了吗?” 三娃儿顾不得身上,赶忙拉着萧镇北的手追问:“青山堡楼撤回来了吗?” 萧镇北摇头:“敌袭突然,事先未有防备。” “有援军去接……”他看着萧镇北,默默地咽下后头的话。 堡楼,是漠北边防里最普通又不起眼的存在。 鞑挞骑兵来袭,区区一个落单的堡楼里面的几十人根本无法抵挡,只能以性命点燃烽火,为身后的关隘争取尽可能多的预警时间。 秋高马肥、鞑虏游猎时,堡楼内的守军就是最先牺牲的炮灰。 通常,援军赶到时,堡楼早已无人生还。 作为河北钟家的嫡子,钟伦不比寻常兵长,自然知晓堡楼存在的意义。他自察觉到敌袭起时,便立刻放弃了守堡楼,率众往青山高处退去,隐入山林。 袁钊教身边的新兵蛋子扯了布条,把刀绑在手上:“打鞑子没啥好怕的,就是砍!砍死一个够本,砍两个就赚了!打过这场仗,咱们就是老兵!” 黑压压的鞑挞骑兵铺天盖地,宛若钢铁洪流强压而下,凭借冲撞之势,几乎是瞬间就撞塌了山脚下的堡楼,烟尘四散,直冲云霄。 约两个分队,调转马头,脱离大队,直奔青山而来。 几个爬在树上的新兵,见了这骇人的一幕,险些没连人带刀掉下树。 “儿郎们!鞑子的骑兵爬不了山阶,杀!” 钟伦带老兵守在最前头,刀光骤起,血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斜坡。 他们且战且退,一直战至深夜,死伤过半,只剩下十余个残兵,几乎已经退到山顶处,后头就是雁南关,可以清晰地俯瞰火光冲天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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