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腥臭的水牢里,我膝行上前,强行握住他的肩膀,他起初想躲,但坳不过我,从喉咙发出微弱的颤音,他压抑着恐惧,抿着嘴唇抬眼看我。 “他不是你的兄长。” 我听见了自己沙哑低沉的重音。 他看向我的视线慢慢清明,混着受伤,他蹙着眉头,右手一点点握住我的手腕,我看着他的眸底好像一场风暴,清明和混沌对峙拉扯, 他抿着唇,睫毛不断颤动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弯下腰,额头抵住我的喉结,我听见他轻轻的、细颤的嗓音。 “不是哥哥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所有的混沌不清、神思迷惘都来自于现实的痛苦,他想要逃离却又深陷于王府,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早已抛弃他的兄长,已然将他的存在抹去的家族,仍旧苦苦期待着有人来接他回去。 绝望和迷惘混成了他的底色,我看着他的眸子里交叠着无数情愫,最终化为死寂。 不要难过,沈春台,不要难过。 我会带你出去。 短短的几个字在我的舌尖翻来覆去,最终化为虚无,我的同僚们敏锐嗜血,审他若翻手之功,不能冒这个险。 他微微扁起了嘴,眼底泛上无边的悲伤和绝望,看向我时更增添了莫大的委屈,他还没有长大,或许在他眼里,对我展露情绪是被允许的。 面对着他沉默的崩溃,我只能将他更加用力地抱进怀里,他后脑的头发潮湿凌乱,呼吸虚弱,右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绝望而用力。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我对着水牢深色的墙壁,闭眼又睁开。 再等等,很快了。 …再等等。
第17章 连俞 沈梅枝给了我一个地址,说是医仙谷在外负责联络的堂口,我和他离开那天的所有事宜都由该堂口负责调配。 我去了那个位于柳湖巷的钱庄,钱庄的负责人是一个面善但眼露精光的中年人,见我腰间别着沈梅枝的药袋,笑容可掬地将我请进了后院厢房。 在那里,那堂主拿出地图,告诉我那天的计划,下个月十六丑时,会有一辆黑油马车停在钱庄东北角的密林里,马车会带着我们前往渡口,届时渡口会停着一辆天字商船,接人便走,逆流而上,走最湍急的怒江,最多半个月,将我们在漠南放下,漠南有医仙谷的总堂口,会有人守候接应。 “那孩子鲜少多管山下的事,”堂主含笑地看向我,“这次不知是怎么了,连写十三封信回谷,求谷主帮忙呢。” 我沉默地记住路线,拒绝了堂主递过来的地图,若我带了回去,不消半个时辰,地图上面不属于王府的异味会被我的同僚们发现。 堂主说沈梅枝是医仙谷最年轻一代的内门大弟子,性情最是冷淡刁钻,还调笑着问我是拿了什么说动了沈梅枝。 我低头看向面前的茶水,看见了杯底自己隐隐绰绰的倒影,我突然讶异于我的眼神,从前我厌恶看见自己,即使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也会避之不及地躲开镜子与水面,只因我从前的视线太不像人,外戚宦官们常常讽刺定北王府的暗卫像闻血风动的疯狗,这话并不全是骂人,因为我们确实像。 但似乎是与他相处久了…我下意识摩挲佩刀,有些不安地避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 几个呼吸后,我又难以抑制地与茶水里的自己对视。 我突然想起了北国铁骑们南下时遇难的堂兄们,他们那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对外敌展现出莫大的勇气和担当,但农闲的午后,他们也会聚在一起,坐下树下讨论自己的心上人,眼神充斥着农人的质朴,带着青年人的悸动。 刚才的一瞬间,我仿佛有些像我死去的堂兄们。 那是一个暗卫不该有的眼神,暗卫的视线合该麻木且阴森,普通人的生活都不是我所能肖想的。 我看像堂主拳头下压着的地图,心底好像有什么在慢慢复活。 …也许,我并不只会如一个暗卫般苟且地死去。 日头渐渐地晚了,我起身离开,堂主送我到钱庄的后门,钱庄的后门正对着一座山丘,我闻见了北风中的香烛气息,当我循着破败的石板走在溪边时,我听见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 我抬起头,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少年双手举着水桶,不受控制地向山下栽来,嘴里还哎哟哎呦叫着,我并不想理睬,但那少年也不傻,与其栽进溪水不如撞我身上,眼看着少年向我倒来,我后退一步,握住了那个拖着少年栽倒的水桶。 水溅出来打湿我的鞋面,我皱眉打算离去,那少年却拉住我的衣摆,嘴里叫着说自己是山上云松观的小童,说我帮了忙,师父教导是要回报的。 我鲜少与闲人交谈,面对道童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厌烦,那扎着太极髻的小道童却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大声说我的有执念。 面对小童不着调的判断,我只觉得可笑,但道童始终死死攥着我的衣摆,我我握紧腰间的佩刀,转过身去,我听见自己的沙哑低沉的声音:“放手。” “我叫连俞!”道童依旧抓着我的衣服,看我穿着不同常人也不怕,生牛犊子似的劲大,“师父说一事一报!我看你执念颇深,我帮你…!” 短匕无声地抵在掌心,划断被攥住的衣摆,我并不需要帮助,或者说在遇见沈春台前,我没有任何供人桎梏的软肋。 连俞留不住我,有些沮丧地在后头追了几步,溪边石子深且松动,我听见连俞被绊了好几个踉跄,这才停下来,有些低落地冲我喊。 “缘主,好歹留个名字,我替你回去上柱香!” 突然像是什么绊住了我的脚步,我猝然停下,连俞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在我身侧站定,手心向上摊开,示意我留下名字。 我不会写字,暗卫有一套自称的文字体系用于联络与信息传递,各府不同,普世的字我看得懂,但不会写。 连俞像是看出了我的沉默,依旧嚷嚷:“缘主,只是说也可以。” “留下这个,”我罕见地有些犹豫,看向山腰处那所只露出一个飞檐的道观,“…有什么用处?” 连俞短暂地愣住,随后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向上举起,脸上露着少年人的自信:“缘主,向天求些东西罢。” 我猝然地愣住,多年来我身为王府暗卫,浑浑噩噩地度日,守屋子、杀人、埋葬同僚、轮休,这些占据了我的全部,当连俞说出让我求些什么时,我竟一时愣住。 求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溪流,溪流里倒影出我愣怔的身影,入府时我不过六岁,卑弱矮小,多年过去,竟也长得如父亲一般高了。 没有家的人,向天求什么。 我转过身,看向连俞手里的纸,似乎那上面真的附着能梦想成真的东西,我一字一顿,几乎算得上虔诚,对着那张纸轻声道:“我想他好起来…比过去都好。” 连俞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上前两步,单手背在身后,已然有了道长的风范:“缘主,既是替别人求,好歹说出姓名来。” 就像是什么堵着喉口,他的名字就像一片在风中零落的花叶,无数次在我的心底出现,又无数次在我的舌尖翻转,但我从未说出口过。 仿佛只要不说出来,就不是在肖想主子的人。 我想起那片大漠里的篝火,他跪坐在火边,眼底倒影着冲天的火焰,我看见他的眼泪还没落下便干透,他的长发在沙漠夜风的狂舞下卷起又落下,剑鞘撞击铁甲的声响不绝于耳,战马的吐息混在兵士的脚步声里,无数兵士将他围成一圈,我所带领的突袭队的人跃跃欲试地向前凑,被我用刀鞘挡了回去。 初六搬出他所有的陪嫁箱子,那里面好像有他的衣裳,好几条各样的毛绒围领,花纹繁复的羊皮靴子,有一箱似乎是他的玩具,木蜻蜓、拨浪鼓还有娃娃,他的母亲好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但这所有都被付之篝火。他跪在主子脚边,怕得一直掉眼泪,低着头颤抖,我的耳边满是呼啸的夜风和兵士们愤怒的叫嚷,我站在内圈,愣愣地看着他白皙锁骨上外翻的伤口,恍惚中,我好像听见了他的低泣声。 就在这时,一张嫁妆单子被风卷起,在空中摇摆后又被夜风裹挟着回到了火中,单子的最上面用北国南朝双语,刺眼的金粉写着他的名字。 红底金字,火舌吞噬着纸张,我抬手挡着火星,眯眼看清了上面的字。 沈靖,沈春台。 “…姓沈,”我听见自己沉默良久后干涩的嗓音,我举起左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描给连俞看,“名靖,字春台。” 我是不会写字的,但那天,他被金粉写就的名字好像烙上我的心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连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歪头看向我,脸上带着笑:“求他一世福禄,财权无双,够不够好?” 我看着连俞真诚的双眼,这确实是大多数世人的愿景,我摩挲着佩刀上的浮雕,摇了摇头。 “不用,”我看向山边已经升起的圆月,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他那双湖泊般粼粼的眸子,“…平安健康即可。” “是家人吗?”连俞挑眉,小小年纪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老成,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掐了把诀,“那我猜他身体不大好。” 既许了平安健康,那猜到他身体不好也很正常,我并没有兴趣与这小道士继续话题,想来方才也是一时入了迷,才会将他的姓名诉诸陌生人,即使南朝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如若这小道士说了出去,也不安全。 我低头,凝视着连俞脑后梳得精神利落的太极髻,毕竟是孩子,哪怕我的短匕已经抵在了手心都还没有察觉,拿着一沓黄纸念念有词。 就在我摩挲无名指,褪下刀鞘的瞬间,连俞突然扬起脸,脸上带着笑意,冲我挥了挥手里的纸。 …太小了,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两岁。 我的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孩子的血,我们做事最讲究斩草除根,但这些年我造下太多血孽,连俞…就算是给他积德罢。 想来可笑,多年来我不知屠了多少家庭、多少府邸,现在竟也假惺惺地想起积德来。 我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后是连俞拎起木桶回观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晚了,小皇帝病了,队长随主子进宫侍疾,今晚轮到初三守屋子,我得以出府,与钱庄对接。 回去的路上正巧赶上了民间的花灯节,我本欲走河边的小道,但不知什么习俗,许多姑娘都蹲在河边放灯,我看着河面上摇摇晃晃的各式花灯,只觉得隐隐头疼。 花灯节集市里有官兵把守,防止流氓混混趁乱闹事,我许久不出府,被人流拥挤着走进了集市,人影憧憧,身边满是交谈和笑语,明亮的花灯挂在摊位上,灯下缀着轻巧的穗子,随风一下一下晃着。
5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