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替你封了验尸人的嘴,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甚至……今上的心思深沉,他若授意人松了口,你今后又当何去何从?” 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了头了……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么,谢瑾回想起那日在徽行殿顾邺章的话语和深深沉沉的眼眸,心头一阵酸涩,却并感到不后悔。 “程将军,多谢你为我着想,但我原本也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或与士族门阀为伍。今上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谢瑾坦然道:“如果我不来,他不会放你走的。届时北地生灵涂炭,唯恐鞭长莫及。” 他来当这个首当其冲的刀,即使卷了刃成为一把废刀,那也是值得的。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滚烫赤忱的心了,程云低笑一声:“我还以为是我在提醒庭兰,原来从启程之前就已承了你的情。你放心,今天的话,我不会向第三个人讲。” 谢瑾莞尔微笑,“瑾相信程将军。” 肇齐首战告捷后只安稳了不过半月,北狄便又重整旗鼓,隔着滦河水与程云对峙。眺望着对岸严整的军阵,谢瑾很快发现北狄不仅增了近一倍的兵,主将似乎也换了人。 “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但若换上的人是郁久闾隼,也就不再是大忌了。” 谢瑾蓦地望向程云,“郁久闾隼就是北狄的杀手锏吗?” 程云颔首,娓娓道:“他祖上原是辽东段氏,在当地颇有名望,北狄兴起后段氏便举家依附,皇室为表顾重,特赐贵族姓氏。当初先帝卧病的消息走露风声,便是他父亲挂印出征射杀了郑显铎,更掳走了襁褓中的高阳王。建宁三年他横空出世,这几年四处征讨,北狄已与昔年不可同日而语。” “那程将军呢?您那时与他交战过吗?”肇齐谁人不知中领军程露华从无败绩,郁久闾隼会比程云更擅军事吗? “每个国家都需要一个常胜的神话,很不巧,我就是那个不幸的幸运儿。我朝与北狄交兵只大胜过两次,还是陛下亲政后亲自带的兵,但圣体欠安,再想御驾亲征,只怕力不从心。”程云眉梢微弯,似笑非笑:“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郁久闾隼。我既是中领军,自然常居禁中,彼时萧氏想趁乱分一杯羹,我又赶去了南方。但是邓伯明是何等高傲自负的人物,提起郁久闾隼,也是心有余悸。” “您早知道他会来?”谢瑾问。 程云说:“是他在等我来。这天底下有人想造神,自然就有人想杀神。杀不得天子,杀一个将军也是好的。” 当夜郁久闾隼便遣使送来一封信,他给了程云十天时间搬救兵,约定十天后渡河一战。程云对使者说:“我便不写那劳什子回信了,你回去问问他,若我要议和,他打算开什么条件?” “这缓兵之计当真会有用?”谢瑾将信将疑。 “他不会信,却又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有意请和,是我程云先低的头。他但要传播,总得拿出体面,再迟些动武。” “的确如此。”谢瑾略一思忖便已了悟,“总归青炎卫是一直跟着中领军的,口说无凭,他们也不会轻信北狄蛮子的胡话。” 这边送走了使者,另一边郑毅安也收到了程云的求援。北狄兵分两路,另一路乃是纥奚文所部,郑毅安自顾不暇只想拒绝了事,邓康却与他不和已久,趁夜顺走五千赤柳卫便直接去了滦河。 待见了他身后一众军士,程云眼中带笑,微讶道:“伯明,你来便来了,怎么还了捎带了左府将军的兵?不怕他向洛都告御状?”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叫事急从权。”夜行短打的平北将军一抬下巴,音量也跟着抬高了些,倨傲道:“这姓郑的御下不善,他们可都是自愿跟着我的,有本事就让他去告!” 他二人久别重逢,谢瑾插不进话,邓康看了他几眼越发觉得面善,挑眉问:“这又是哪位?” 程云失笑,“你忘了,这是谢庭兰,当朝中书侍郎,也是这回出征的讨夷将军。” 谢瑾一拱手,“平北将军,久仰了。” 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邓康却微微冷了脸,不阴不阳地讽道:“小豆丁一个,也学别人舞刀弄枪,怕不是把战场当戏台子了。” 上来便夹枪带棒,我几时得罪了你?见他目光中俱是莫名其妙的防备和敌意,谢瑾容色微变,话里不由也带了刺:“瑾虽不及邓将军威风,却也是堂堂八尺男儿,既有一腔报国志,为何不能来此?” 邓康的表情僵在脸上,薄怒道:“好啊,你如此能耐,倒像是我小瞧了你,那何不与我切磋切磋,让我也看看你到底几斤几两……” “切磋什么?”程云温声打断他,揶揄道:“郁久闾隼还在对岸呢,你倒急着找庭兰的麻烦。去休整休整吧,明日好打足精神备战。” 邓康这才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只临走前还狠睨了谢瑾一眼。谢瑾摸不着头脑,糊涂道:“早听闻平北将军不好相与,但我和他从无龃龉,他怎么如此敌视我?” “他出身寒微,能有今日,都是一层层军功叠起来的,鬼门关前都不知走过几回了。你与今上曾是师兄弟,令尊又是谢司徒,起点便不知与他高出多少,他心有介怀,也是人之常情。”见谢瑾似对邓康有所不满,程云出言维护道:“但他也最是爱才重士,方才追随他而来的赤柳卫便是佐证。假以时日,他定会对你改观,你也不必介怀今天这档子事。” 谢瑾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只觉程云所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程将军。” “夜里风凉,早点回帐中休息吧。”程云微微一笑,眸间映出一点狡黠的光亮,“伯明特来助我,我却当众落他面子,实在是很不应该,这便去向他赔个不是。” 已近子时,徽行殿中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顾邺章在等云中的军情疏,在等程云和谢瑾的消息。不知何时能停止的等待中,最适宜消磨夜晚时光的唯有睡眠和回忆。他睡不着,那就只剩下回忆。 他想起从前在山里时,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谢瑾做了噩梦,嘴里一直嘟哝着救火,他被吵得心烦,又瞧着谢瑾实在可怜,将人扒拉醒就要接着回去睡。眼泪糊了满脸的谢瑾却抓着他衣角,亦步亦趋跟到了床边。 他往里让出半边床铺,谢瑾便生怕他反悔似的也爬了上去。 那张床本就不大,睡两个人更显得局促,他面向墙壁,将睡未睡时,腰间小心翼翼揽上一条手臂。 他说“松手”,谢瑾却像是没听到,他猜出那小子是装睡,便把他的手拿了下去。而后不期然听到泫然欲泣的试探,“师哥,我惹你生气了吗?” 他不想第二天看到一个双眼肿成金鱼的师弟,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底线一让再让,又将谢瑾的手重新搭上自己的腰。谢瑾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贴上他的后背紧紧抱住了他。 那时的他嘴硬心却软,谢瑾则像一只乖顺恋家的小动物,他们满怀期冀地描绘过无数次将来,要到江湖上做一双行侠仗义的剑客,要开一间镖局在广阔天地间行走,谢瑾有朝一日要子承父业当大将军,他有朝一日要成为工部尚书、成为司空,要面见天子,为谢瑾的父亲伸冤昭雪。他们要重建前朝那座可以随风摇动的陵云台,要组一支弓马娴熟骁勇善战的金戈卫,要让北狄的斛律氏和椋陈的萧氏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么多种想象,从没有一种是,他们将变成君臣。 那么多种未来,从没有一种是,顾邺章要践踏谢瑾的真心。 ---- 好像真的没什么人看的样子,但我写得好真情实感,谁都盼望可以不改初衷,怎堪别后是匆匆
第10章 静水流深 北地素有狂风,飞沙走石,不觉光阴迅速,春秋过客。 武川城外,清一色身强体壮的将士们正摇旗呐喊叫阵,忽听得一声脆亮,迎风招展的中军帅旗竟被支羽箭从中破开。 北狄军齐齐惊愕失色,一小校捡了掉落在不远处的箭矢送上郁久闾隼跟前,心有余悸道:“禀大都尉,是程云的箭。” 郁久闾隼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平放在手心的箭尾,指关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动,刻着程字的箭杆应声折成两段。 北狄的大都尉盔明甲亮,装束齐整,胯下所骑是一匹纯黑的马,其人浓眉阔目,身量生得高大,马也比别人的高大,两两相加,任谁都要仰视于他。 城墙上的谢瑾看到他面沉似水,恰如一个黑脸的罗刹,浑厚如钟的声音冲破黄沙:“来者可是邓伯明吗?” 披着赤色海青滚边战袍的平北将军却不露怯,端身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扬声应道:“不错,正是在下,既然知道你爷爷的名号,就该知道你爷爷的厉害,再来叫嚣,今日便将你拿回去向天子请功!” 郁久闾隼不屑一顾:“手下败将,换程云来!” 邓康却未因他的羞辱动怒,只冷笑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许久未战,怎知我今日不能胜你?还是你怕了我,偏想去会名闻天下的程露华,这样就算败了也不算辱没了你?” ……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互不相让吵到玉兔西沉,试探性地交战一阵,又各自鸣金收兵。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任谁心里都清楚,再不动真格的就得等到来年了。 程云北上之前,肇齐本已濒临溃败之势,他此番刚一来援,郁久闾隼紧随而至,又立刻将兵力重心转移至武川,两军交锋时更是慎之又慎,足见其城府之深,不肯打无把握之仗。如此纵然青炎卫想以计取胜,也非朝夕易事。 远在中州皇城的顾邺章却似乎格外地有耐心,诏令中除了就军情疏的内容做简单的批示,对战事竟毫不过问干涉,只说无论是郑毅安还是程云都见机行事便好,不是会动摇国本的决定,就不必再请示。 入冬后的最后一战以肇齐惨胜告终,郁久闾隼损兵折将,原是想着等候时机再战,却因左当户纥奚文遭俘,被老可汗勒令退回北狄。 程云左臂骨折,痊愈后能否再拉弓搭箭还未可知。 邓康往先是酒馆花巷里的常客,这回却不小心伤了眉骨,不得不暂时剃掉半边眉毛,原本俊美逼人的一张脸又新添几分戾气。 谢瑾也受了刀伤,刀尖从后背穿透铠甲没入,距离心脏不过毫厘,境况之凶险让他一夜高热意识模糊,差点便救不回来了,当算死里逃生。 唯独隔岸观火的郑毅安毫发无损,直气得邓康摔了帐子里的铜镜。 道里萧条,百废待兴,郁久闾隼虽伤了元气,却难保不会卷土重来。顾邺章的令旨很快送到云中——仍是让郑毅安和邓康留守,程云和谢瑾回京复命。 固然是得胜班师,但因两败俱伤,行军路上的气氛却并不活跃。谢瑾跟在程云身边,却想起邓康大红的披风和一尘不染的铠甲,想起他眼中敌意和周身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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