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袖间的双手微微握紧,谢瑾答:“回禀陛下,不是别人,正是张茂。” 顾和章的眼睛向下瞟了一眼,忽然抬手隔着衣袖覆上谢瑾的手背,谢瑾颤了一下,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任由对方将他身前那盏渐冷的茶递到手中。 “谢卿怎的如此紧张,出了这样多的汗?”顾和章体贴地帮他握稳手里的杯子,徐徐道:“其实若果真如此,朕也可以下一道诏书,就写……令府的女公子才貌出众,蕙质兰心,与张茂情投意合,乃是姻缘天配。朕愿玉成其美,令二人择吉日完婚。卿以为如何?” 本想折身再拜,顾和章却竟一直不撒手,谢瑾只好硬着头皮推辞:“陛下,臣已答应过舍妹,她的婚事,何时何地、嫁与何人,皆由她自己做主。” 半晌,刚还不依不饶的顾和章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谢卿真是个好兄长。” 他终于松了手,背过身轻喃着:“若朕也有个好兄长……”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挥了挥腾龙的广袖,“朕有些困了,便不送你了。” 浑浑噩噩回了府上,金红裙摆的令姜正在院中的石桌前擦拭一柄长剑,小狸奴的皮毛在阳光下灿若锦缎,懒洋洋地趴在她旁边打瞌睡。谢瑾冰凉的心头总算浮上一点零星的暖意,唤道:“令姜。” 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地上,惊醒了睡眼惺忪的猫儿。 令姜眼里顿时积蓄了泪水,“哥……” 谢瑾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低声道:“令则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呢?我和令则不在时,有没有人为难你?” 令姜摇头:“没有。”她退开两步抹干了眼泪,直勾勾地抬头看着谢瑾:“我知道哥这次回来,是为了废帝。而今再多个令则,你也要一力周全,对不对?” 既瞒不住她,谢瑾索性坦言:“师哥在秋棠宫里,令则在丁邯麾下,我明面上既归顺了新帝,往后总有机会助他们脱困。” 令姜含泪道:“往后是多久?哥,新上位的这个不知道他是你师哥吗?你拿什么帮他?至于令则,他想建功立业,那位挥挥手他便巴巴地去了,我劝都劝不住,那他投在谁麾下又有什么要紧,又何来脱困一说?” 她情绪愈发激动,谢瑾有些错愕地问:“令姜,你怎么了?” “哥,家里出事时,我虽然还小,却已经隐约记事了。令则伤得太重,伤口感染,当年便病死了。” 令姜的眼泪顺着风干的泪痕再度落下来,“哥,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留在武川,不必为了一个欺瞒你的师哥,一个冒名顶替的弟弟,还有我这个不值钱的妹妹赴鸿门,怪我当初没有说明白……” “令姜,我当日便知他不是谢琅。”谢瑾柔声打断她的自责,“但令则与你我同处多年,我早已当他是我弟弟了。” 他眼眸微弯,哄道:“再说了,我的妹妹聪明又漂亮,剑术比我这个做哥哥的更精妙,价逾千金,如珠似宝,怎么会不值钱?” 为令姜拭去眼泪,谢瑾轻轻道:“既来之,则安之。令姜,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若哪日令则回来,替我转告他,约束自身,谨言慎行。” 他的目光掠过一动不动盯着他二人的小狸奴,又莞尔道:“什么都不用想,照顾好自己。去岁走之前我为防不测,抽调了三百金戈卫打散在洛城里,待时机成熟,便把你也编入册里。” 令姜却道:“怎么联络?” 她问得突然,谢瑾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令姜重复:“我问哥,那金戈卫,怎么联络。” 因刚刚哭过,少女肌如凝蜜的脸庞微微泛红,谢瑾不忍地别过头去:“这不用你操心。” 夕阳照在令姜脸上,镀上一层坚决冷静的暖色:“你怕我卷进去,是不是?可我已经卷进去了,哥,你不是神仙,你也只是个凡人,你不可能面面兼顾。我是女儿身,若要避开那位的耳目,我比你更合适。” 覆巢之下无完卵,可是……谢瑾转回头,摸了摸她被风吹起的发,“令姜,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 “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令姜呢喃着:“价逾千金,如珠似宝。这几个字若是兄长哄我开心的,那便罢了,若哥真的从心底里认为我聪明又可靠,愿意信任我,愿意让我是生是死都有个明白,便都告诉我。” “……城东的锦缎铺子,让掌柜的把旗幡的青穗子改成红穗,城西的玉器行,撤去进门左手边那个不出售的银如意,然后在下一个初一,城北白松林里,有一株桦树,在那儿联络。” 玉器行是孙长度在中州的落脚地,锦缎铺子则是李望秋家中的产业,他与李望秋相交微时,自认是靠得住的朋友。 这三百精锐原本就是他为师哥留下的退路,却又怕见疑君上,他盼着永远用不到这支隐匿在暗处的金戈卫,如今却庆幸尚未走进绝路。 隔天便是早朝,谢瑾顶着百官的注视迈入金殿,只盼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架不住顾和章存心要他引人注目。 红艳艳的丝带系在新天子的颌下,阶前的冯公公捧着明黄的诏书宣读出声。 ——殿中尚书谢瑾,封陈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再备九锡之礼。 明堂上的顾和章紧随其后施施然开口,又是说什么他这些年在边疆打仗劳苦功高,又是赞他曾一举破敌千里,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赫赫战功堪比封狼居胥。 陈王,陈王……皇亲才有可能染指的,正一品的爵位。乍一听去多么烜赫威风啊,仿佛受尽尊宠,可稍一细想便知是个全无实权的空头爵位。 与椋陈同字的陈王,谢瑾暗忖,这怕是顾和章在故意恶心我呢。可他被这道诏书彻底架在了烈火之上,也只能目不斜视跪下谢恩。 顾和章不松口,他还没进过秋棠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什么都得听顾和章的。
第41章 对他有情 海棠飞尽,梅子留酸,直捱到了四月底,顾邺章都未能踏出秋棠宫半步。 那个他体面丧尽才救下的女孩第二日便让丁邯带走了。顾邺章没有硬留,他甚至没有开这个口——自身都难保,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别人。他已做了能做的,至于之后她是死是活,不是他这个失了权势的帝王能决定的。 幽禁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往先他总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处理,公文奏疏才批复了一本便又递上两本,如今骤然清闲下来,每日连个说话的人也无,倒可以仔细理一理他这前半生。 还有后半生。 他不认命,他在等。 起初顾邺章会宽慰自己,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在朝在野都积攒了不少威望,提拔了不少出身寒微也有真才实学的文臣,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些都是他日后翻身的本钱。 但空想是既没有依附、也没有滋味的。他不再喝药,也就不再能吃到糖渍的果子,每次毒发都是变本加厉的疼,心里总归还是苦的。 有时实在是觉得累了倦了,便倚在窗边看自在的飞鸟和渐渐落下的夕阳,任由脑海里渐渐浮上谢瑾的面容。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担子倏然撤走,倒显得他这些年的百般克制像个彻底的笑话。 从前顾邺章总觉得明凤山上的一点一滴是非常久远的事,不敢触碰,不堪回想,可当他稍加追忆,一草一木,竟然都像是烙印在了心头。 守在门口的侍卫每日都会换岗,其中有两个嗓门大些爱说话的,偶尔会在无意间透出些消息,让顾邺章不至于彻底陷入闭目塞聪的境地。 他知道顾和章封了徽行殿住进了显昌殿,知道顾和章追封了郑贞宜,将她移葬进先帝陵后,还封了右卫将军郑毅安为大司马。 他也知道独孤正城南腰斩,三族夷尽,有牵衣顿足者,也有拍手称快者,成河的血污用流水整整清洗了五日才洗干净。 他还知道,被顾和章强收进后宫的独孤夫人惊闻噩耗,自缢于长杨宫,向来雍容端庄的世家女,死前竟换了身殷红的宫装,留下绝笔要化作厉鬼向顾和章索命。 凡此种种,从顾和章忍不住翘高了尾巴来向他炫耀时他便已有所预料,所以他听着外面断续的交谈时,始终心如止水。 直到芒种前一场夜雨,他听到谢瑾的名字。 电闪雷鸣间,连日足不出户的顾邺章猛地推开门,两柄长剑登时交叉着横在他身前。 静水刀仍提在他手中,顾和章许是盼着他哪日一时冲动持着这把刀闯出秋棠宫去,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当然,也可能是盼他忍受不住这暗无天日的拘禁,选个无人在意的良夜吻颈自裁。 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顾邺章声线沉凝:“谢瑾呢?我要见谢庭兰。” 矮个子的守卫仰着脖子战战兢兢:“殿中尚书已是……是天子新封的陈…陈王,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陈王?哈,顾邺章喉间闷出声嘶哑的笑,站立不稳地连退了两步,面上竟浮现出一抹鲜见的哀戚。十二载为君,他头一次当着臣下的面笑得自嘲:“……我就知道,我果然是该防着他的。” 陈王……好威风啊,可不是比殿中尚书更气派、更显赫吗? 孤家寡人,果真是不该相信任何人,更不该顾惜任何人。他错信一次,怜惜一次,就陷自己于日暮途穷。 幼年时寄住悟真寺,顾邺章曾在机缘巧合间捡拾到一册《大藏经》,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那时他一知半解,想着佛家为了劝人断绝七情六欲,真是将人之常情也说成了洪水猛兽。而今这火不止烧了他的手,还以燎原之势将他整个人寸寸燃成灰烬。 静水刀蓦地横上守卫的颈侧,一道闪电划过顾邺章深幽动荡的凤目,照出两簇碧莹莹的磷火。 隆隆惊雷紧随其后,顾邺章朱唇轻启,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那我杀了你,谢瑾也不来吗?” 夜更深,雨更急,树木也接连被狂风连根拔起。但比起恶劣的天气,地狱里来的修罗更让人恐惧。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守卫顶着风雨连滚带爬地跑了。 地面积水泥泞,他们跑得狼狈又凄惨,不知跌了几个跟头,最后腿软地爬出顾邺章的视线。 院里空无一人,顾邺章却没踏出去半步。他退回屋中,将烛笼拨得更加明亮,静候着谢瑾的到来。 谢瑾当夜却没有来。 他在宫外,得知消息时已是第二日散朝以后,还是喜欢玩弄人心的顾和章弯着眉目告诉他的。 显昌殿内沉香袅袅昏暗如旧,任凭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陈王千岁当着十数宫娥的面跪了一个时辰,顾和章依然没有松口:“谢卿起来吧,不必再多言。别忘了,他是废帝,朕是新君,他顾邺章要见谁便见谁,朕的威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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