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目光一凛,“这时节他急着杀谁?” 张茂左手握缰踩蹬上马,侧过头道:“独孤丞相。” 这下连曹宴微的脸色也变了,“独孤丞相才被委以修国史的重任,他又年老体衰,怎么会如此仓促地问罪处斩?” 张茂道:“曹公公,不是简单的处斩,据说是腰斩,还要夷三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音调都平静无波,接着向曹宴微解释道:“日前新帝从秋棠宫出来后心血来潮去看独孤丞相修的国史,在郑氏发迹、没落之处起了不少分歧,听闻老丞相出言不逊惹怒了新帝,昨晚下狱,今早便拉来城南了。” 除此之外,其中怕还有旁的隐情,但外人自然无从得知。独孤正虽也曾为难过谢瑾,到底自恃身份,向来只停留在言语上。想到此处,谢瑾调转马头,轻声道:“不从这条路走了,绕一下。” 独孤家族世出文官大儒,近百年间长盛不衰,肇齐有朝以来,十一位丞相都姓独孤。如今一朝落魄,他何必招摇过市,再多给人添一分难堪。 曹宴微也是唏嘘不止,没再多问谢瑾绕路的原因,三人一路无话走到芙蓉门外。 新上任的大司马郑毅安和侍中薛印俱在新帝身畔翘首前视,冕冠盛服的顾和章已经等在那里,他也在看迎面而至的谢瑾,但重如繁露的缀珠挡住了他晦暗的目光。 在两匹青骢马之间,通体上下雪练也似洁白的雪浪玉狮便格外显眼,更别说谢瑾还披了件白色的战袍。 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赤朱下裳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谢瑾暗忖着,亲迎出芙蓉门外,这般顾重,便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率先跳下马屈膝拜道:“臣谢瑾,参见陛下。” 他话说得很慢很缓,待张茂与曹宴微也一一拜过,顾和章方道:“爱卿平身吧。”他说得极其客气,甚至还伸手扶了谢瑾的肩膀。 克制着避开他触碰的念头,谢瑾依言起身,抬眸瞥见站在一边的郑毅安和薛印,又略一倾身:“见过大司马、薛侍中。” 郑毅安鼻子朝天地冷睨他一眼,不屑地撇过了头。他是新帝的舅舅,在朝在野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不会将本就与他有宿怨的谢瑾放在眼里。倒是薛印拱手道:“谢尚书客气。” 顾和章没说什么,只漫不经心地询问道:“今日城南在行刑,不知是否挡了谢卿的路?” “是臣回来的时机不巧。”谢瑾低眉道:“多谢陛下关怀了,洛都毕竟六通四达,对通行并无影响。” “卿不问问朕为什么杀独孤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瑾仍垂着目,“臣与独孤丞相虽然同朝为官,却并不相熟,自然不必多此一问。” 顾和章已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想杀谁便杀谁,无论独孤正到底因何开罪了他,是修史还是别的,木已成舟,他亦无立场再问。 “卿这次回来,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他叫什么?是你新收的徒弟,还是下属?” “回禀陛下,小人乃殿中尚书麾下金戈卫张茂,字德音。”张茂再跪,顾和章的脸色已不大晴朗。 “振威将军呢?没跟谢卿一起回来?”他也不叫张茂起身,当头便问起林彦容。 “京畿有变,北狄闻风而动,陛下,武川离不得人。” “卿这是在怪朕不顾国家兴亡?”顾和章额前的玉珠轻轻晃动,泛着铁青的年轻面容在其后若隐若现。 “臣不敢。”谢瑾始终没有抬起眼帘——不去看对方,便可以避免被对方看穿,这也是顾邺章曾经教过他的。闲时猜拳本意在消遣,他与师哥对上却次次败北,后来实在是输得惨了,在他的不住追问下,师哥告诉他,庭兰,你不要看我,你的眼睛会透露你的想法。 四周的气氛凝固下来,待回到显昌殿,内侍宫娥尽皆退去,只留下两杯热茶和御案上的一壶清酒。 顾和章施施然落座,柔声道:“谢卿这次回来,预备着待多久?” 谢瑾答:“那要看陛下留臣到几时了。” 他心里满满当当装着顾邺章,口中却半字也不提,顾和章面色微沉,问:“陆良传朕的口谕,让卿将兵权移交,卿抗旨不遵,是为何意?”他本想先将谢瑾骗回来,没了兵权,又无人脉,谢瑾在洛都便兴不起风浪。奈何谢瑾自作主张,竟全权托付给了林彦容。 谢瑾道:“陛下,臣自知有抗旨之嫌,是以只带了张茂回京请罪,但也请陛下听臣一言。陈润将军并未前往武川,臣若真将印信交给陆尚书带回,焉知郁久闾隼不会趁虚而入?届时臣如何调兵遣将抵御外敌?” 他顿了下,又道:“况且一纸文书印绶,在京畿也许有用,在边关,却终难服众。” 这番话许还算不上滴水不漏,心思深沉的顾和章也并非全然猜不到谢瑾的意图,但他并未动怒,只将那壶清酒向前一推,“谢卿只顾防备着朕,可知这壶酒正是皇兄原本要赐给你的东西?太医验过,这酒里可是浸了胡蔓草。皇兄杀我母亲时用的就是此物,他预先服了白藤花解毒,却可怜我母亲无辜枉死。这酒没能送到武川,是因我一时恻隐之心,救了谢尚书。” 这自然是假话,谢瑾端坐在他下手,因为根本不信他的欺骗,看着那酒的眼神依然平静。 他还年轻,而且耳聪目明,风头最盛的时候,他有一次听宣入宫,发现徽行殿的屏风之外竟是人影重重的。他并无万夫不挡之勇,只要顾邺章动了杀心,无论是摔杯还是用其他的动作暗示,他都一定会死在那里。 师哥那时候没杀他,以后便都不会杀他。谢瑾有时会恨自己的清醒,在清醒地意识到师哥不想他死去的同时,也清醒地感受到顾邺章的试探和猜疑。而今顾和章摆明了在说鸟尽弓藏、顾邺章容不下他,想来也并非是一定要他相信,若非如此,对方至少得编织一个更精巧的谎言。更多的,恐怕是给他递了个台阶,在不动声色地逼他投诚。 他顾和章已经是天子了,是非黑白、来龙去脉,他说了算。片刻之息,谢瑾已全明白了。为了师哥,这台阶他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但他不想下得那么轻易。
第40章 唯有一死 显昌殿中的侍者并不多,至少明面上不多。谢瑾眉间微缩,不卑不亢道:“陛下,我有今日,毕竟是仰赖废帝一手提拔。这壶御酒若果真送到了武川,我能做的,也唯有一死而已。” 大约是有些意外他的反应,顾和章坐在御案后,不发一言。许久才说:“你倒大义。” 他的脸色异彩纷呈,最终定格成一种将笑未笑的冷酷:“知道陈郁之是怎么向朕推荐你的吗?他说谢尚书博览群书,不仅能通晓天时之机,更知悉当今安危之势。古今得失、兵家虚实,没有你谢瑾不擅长的。他还说,谢尚书若不能为朕所用,便该走死路。但我却想着,卿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见谢瑾默然不语,他又慢吞吞道:“皇兄他啊,对世家大族始终持有怀疑和忌惮之心,因为他吃过苦头,而你偏偏是陈郡谢氏北上而来,所以他用着你,却也防着你。” 话锋一转,又说:“可朕是不同的,他削弱门阀,我却依靠门阀,我永远不必像他那样防备你。谢卿,你信奉忠臣不事二君,朕却以为,良臣择明主而是。” 谢瑾忽地笑了笑,面容却清冷如霜:“陛下的确不必防备着我,将来若我有何处忤逆了陛下,您只需像对待独孤丞相那般将我拉去城南腰斩,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 费尽了口舌,却只换来一句称不上善意的回绝,顾和章脸色微寒:“若非有心人推波助澜,独孤正自然不必死。你若忠心于朕,也自可高枕而卧。我以为谢卿既然肯回来,想必对我还有几分信任。” 谢瑾原本便怀疑此事与顾邺章有关,此时更深信不疑,仍端坐得笔直道:“陛下恕罪,臣不敢怀疑陛下,只是路遇血光,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字字句句咬得清晰:“能得陛下爱重,臣之幸也,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但请陛下能对废帝以礼相待,勿要落人口舌。” 听闻此话,顾和章冷冷看了他半晌,蓦然笑了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朕自会好生招待皇兄。若有外人欺辱他,朕也决不轻饶。" 他的笑容突地凝固,又问:“皇兄三番五次将谢卿遣去刀光剑影的武川,更无故疑卿与北狄勾连,分明是他先不仁,你还惦记着他吗?” 谢瑾不禁一愣,旋即淡淡道:“陛下,君上再不仁,做臣子的也不能不义。若锱铢必较,瑾何以在世间立足?” 见他态度坚决,顾和章眼神中闪过一瞬杀意,不由得问道:"谢卿自是忠臣,可知道朕的心里现在是怎样想的?" 谢瑾不钻他的套子,沉吟道:“臣不敢妄测圣意。” 顾和章的目光越发阴狠,拢袖起身一步步朝他逼近,居高临下道:“想朕派人给皇兄送药,是不是?但皇兄早已病入膏肓了,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朕可担不起责任。” 谢瑾胸腔剧震,低垂了眼帘:“臣愿接手此事,真出了差错,臣自担毒杀前主的恶名,绝不让陛下为难。” 顾和章说:“谢卿先莫急,皇兄爱子新丧,你就算煎好了送过去,他怕也没心情用的,不如再等几天。” 爱子新丧……竟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他会以怎样的手段逞凶杀戮?谢瑾越想,便越是毛骨悚然。再要强求,未免显得过于急切,只得忍下心痛,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应下。 与顾和章同处实在耗费心神,他已有心请辞,却听顾和章又道:“还有件事忘了知会谢卿,听闻贵府的二公子素有报国志向,陆尚书回来后,朕已在丁将军那儿挑了个闲职给令弟。” 这警告来得突然,却也非全无征兆,谢瑾心里“咣当”一声,艰难道:“令则年少,让陛下费心了。” 顾和章却笑吟吟道:“朕也只是向谢卿表一表朕的看重,何来费心?”他目不错珠地盯着谢瑾,又道:“谢卿啊,令妹早就年已摽梅,却迟迟待字闺中,朕初登大宝,亦有求娶佳人之意,不知你可舍得嫁妹?” 如果说顾邺章想纳令姜多半是为试探,顾和章口中的有意,却多半是真的有意。 他见都没有见过令姜,却张口闭口就是求娶佳人。总要将无辜之人扯进漩涡,这大抵便是天家与生俱来的无情。 接二连三的敲打让远途归来的青年冷汗透衫,几乎站立不住,只婉言道:“陛下,舍妹天性散漫,与您是两个世界的人,况她心有所属,臣这个做兄长的本就亏欠她良多,终身大事上,实在不愿违她的意。” 他的确想保护师哥,他自己什么都可以为师哥做,但他不需要牺牲令姜。 “是吗?”见他紧张,顾和章兴致更好,饶有趣味地问:“她属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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