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章依然笑道:"皇兄,怪只怪她没能投一个好胎,这是她的命运!" "她还这么小,怎么会是她的命运?"顾邺章道:“你放了她,我赠你一个秘密。” “朕不需要你的秘密,皇兄。”顾和章轻唤,一把将女婴从还未回过神的陈润手中夺过,如法炮制般将吓得不再出声的婴儿高举过头,他眸中释放着嗜血的兴奋,脸色也渐渐变得狰狞而疯狂:“你若真疼她,待会便接住她。接住了,她的命就归你。接不住,她的命就归阎王。 ” 话音才落,便骤然松了手向上一拋。 流云般的衣摆在众人的注视下层叠绽放,过大过猛的冲力带得那个永远姿仪瑰秀的身影也直直坠落下去。 顾邺章的左膝猛磕在地上,右臂却稳稳将九死一生的孩子托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人来不及去权衡。 也许顾和章赢了,他看到了他的狼狈,逼得他不得不在这近百的禁军前屈膝。 但我并没有输。顾邺章低头与那双黑葡萄般水润透亮的眼睛对望着。 我留住了一个生命。 他脑海中闪过谢瑾为受伤的小鹿包扎前腿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春日。 庭兰,他默念着谢瑾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你人不在中州,怎么还能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把我的心变得和你一样软? 膝前想必磕出了大片淤青,顾邺章站起身时脚下微晃,却又很快稳住。 顺手挡住那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不让女孩去看地上四溅的血,顾邺章对着一脸得色的顾和章微微一笑:“多谢三弟成全。” 多么稀奇,他的风采并未因方才的变故而衰减分毫,仍是如珠似玉般夺目,狼狈于他就像荷叶上稍纵即逝的露水,留不下半点痕迹,凭什么?于是顾和章的得意戛然而止,不甘地冷言讥讽道:“皇兄好身手。” 他几乎要翻脸动怒,扭曲的神色却倏尔和缓,像一条冷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靠近顾邺章耳边,轻轻说:“皇兄,您还不知道吧,谢瑾快要回来了。” 闻言,顾邺章心里一沉,微微上挑的眼角跳了跳,目光凝在前方虚空中的一点。 终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他一直盼望看到的情绪。顾和章再次痛快地牵起唇角。 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陆良是头天夜里回来的,他空手而归,并没能叫回谢瑾,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程云对他的夺位未置一词,恍如未闻,只带着青炎卫停在边境——他知道这是无声的谴责,只是程云选择了攘外,暂时还无暇来与他算账。 邓康和赤柳卫则封锁了云中故郡,将宣令的使者拦截在城门外不予放行,摆明了是要与他唱反调。但云中至少还未如其他地方州郡般起兵反叛,尤其是农民的义军,那他也可迟一些再寻邓伯明的麻烦。 至于谢瑾,他大约是被软禁的顾邺章唯一的底气。可是谢瑾毕竟年轻,最重要的是,他在意顾邺章,非常在意。陆良叫不回他,有一个人却一定能。 ——曹宴微。 夜来一场小雨,草木都点染上了青绿,当此春景融和,戍边的将士们便更难忍乡心迢递。一年到头,武川也就这么几个好天气。 但曹宴微来了之后,好天气便也笼罩了阴霾。谢瑾不知他遭了什么罪,只看到他脸上又沧桑许多,腰背更是佝偻,刚一对上照面,那双红丝密布的眼睛又落了两行浑浊的泪。 远途而来的曹宴微先是不住地道歉,说先前是自个多嘴多舌,才让谢瑾在半年前无辜受难,求他万万别因此与陛下离心。事已至此,这时候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谢瑾只打断了他的话,问起千里外的洛都。 抹去眼泪,曹宴微说:“收拾了陛下在承光殿的居所后,丁邯便强硬将老奴带走锁在大狱里。一别月余,高阳王让老奴将谢尚书请回去,说若此行带不回您……便要让陛下吃些苦头。” 那位笑里藏刀不是善类,他固然心中暗自惊怒,却也实在没有办法。 谢瑾双眉深锁:"曹公公,陛下现在处境如何,他还好吗?" 曹宴微叹息着摇了摇头:"老奴很久没能见到陛下了。您来武川之前,陛下已经病了,病势重时每日所进除了汤药,也就只有半盏碗燕。才刚渐好些,就赶上高阳王宫变,还不知这月余间他们有没有安排人给陛下煎药。唯一能确定的是,陛下他还活着。" 这哪是天之骄子该经历的?谢瑾眼眶泛红,心中也微微动摇。潜意识里,他亦认定师哥还活着,可每每强迫自己睡去,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推枕而起,不可避免地陷入无穷无尽的惶恐。滚烫的定心浪滔天袭来,让他在刹那间连呼吸都变得松快许多,恨不能插上双翅膀立刻飞到中州去。 可他记着顾邺章未雨绸缪的嘱托,仍咬紧牙关坚持道:“曹公公,我若不回去,他还要防着我起兵变,我若回去了,陛下才是真的失了倚仗。” 曹宴微仍是摇头:"谢尚书,老奴虽愚钝,却也略读过几本书,何尝不懂您说的利弊?若陛下是个身体康健的寻常人,您留在武川自然是上上之选。但陛下的身子骨您知道的,高阳王对他一直心存怨怼,不管是有意无意,只要稍加怠慢,对陛下的身体都是雪上加霜。” 这是实话。 他当然可以继续留在武川,任凭顾和章再下十道二十道令旨。可顾和章会怎么对师哥?固然是他在武川一日顾和章便不敢弑兄,可其他折磨人的法子呢?他能忍住不用吗?谁都知道最正确的选择是留下,可谢瑾不敢拿顾邺章的性命做赌注。 曹宴微犹在恳切地望着他:“谢尚书,您回去一趟,至少有机会说动高阳王为陛下将药续上,也能保全您的一双弟妹……" 沉吟半晌,谢瑾轻轻应了一声。 他全部的软肋都在帝京,顾和章完全可以择一而毁逼他就范,与其那样,还不如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回京后再做打算。 掀帘而出时,林雍和张茂正一左一右扒在外头偷听,见他出来立刻便站得比松柏还直,像两尊眉清目秀的门神。谢瑾有心想笑,却又实在无力去笑,只越过二人留下一句“你们跟我过来下”。 两块大差不差的凤纹调令递到了林雍手上。不止是金戈卫,整个武川的布防戍卫谢瑾都给了出去,“过两天我跟曹公公回京一趟,彦容,武川就先交给你了。” 林雍却没有立刻收进怀中,他摊着掌心睨了一眼,凝眉道:“将军想鸿门赴宴,末将自然是要当樊哙的,留在武川干什么?” 看出他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谢瑾哑然:“他不是项王,我更不是沛公。这次回去意在示弱投诚,可不是要给那位递把柄,你别忙着替我跟高阳王翻脸。” 略一停顿,又叹道:“彦容,德音跟我回去就成了,你在军中颇有些威望,比德音压得住阵。” 这固然是极重的担子,但顾和章胸有城府,谁能保证那匹披着羊羔皮的黄鼠狼不会为难谢瑾?“那您也得问问德音的意思吧?”林雍给张茂使了个眼色。 对方却视若无睹,应道:“我都听将军的。” 林雍被噎了一下,寒着脸哼了声:“那位拿捏住了天子,将军便要抗命南归,来日他再拿捏住了将军,我林彦容难道就可以作壁上观吗?” 谢瑾勉强牵起唇角,朝他安抚一笑,“不一样的,彦容。” 他又没有中一夜秋和断骨红,顾和章去哪里寻胁迫彦容的筹码?只要武川的这七万来人还忠于师哥,顾和章就不敢轻举妄动。
第39章 独孤之死 因要安排好各种事宜,谢瑾并未连夜离开。 晚间送走林雍后已逾子时,谢瑾听着外头嘈杂无序的风声雨声,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北狄王权更迭时肇齐把握住了机会,而今曾在可汗庭受辱的顾和章华丽蜕变,摇身取代了他兄长成为新帝,斛律先也定然不会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 在这时候急书数至下令武川的主心骨回京,主动将肇齐的口子豁得更大,给北狄大开方便之门,他只能认为,顾和章心计够多,手段够狠,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他的眼界却不够长远。 换句话说,他不是个合格的帝王。 他会睚眦必报地杀了我吗?在回程路上,谢瑾心不在焉地想,总不至于是单纯地让我回宫述职。 草木方萌的时节原本风沙盛行,一行三人到洛城这日倒难得是风和日丽的,只前方的路越走越窄,竟至水泄不通,只好暂且停滞在原地。 城南是中州最繁华的地带,路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东西应有尽有,向来是人流如潮商贩遍布,平日里寻常车队行驶至此也要放缓速度,但从未如当下般拥挤无序。 两边的摊点照旧陈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无一人看守。谢瑾不禁蹙眉看向一旁的曹宴微:“曹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曹宴微却也是一脸茫然:“大概是前方遇到了麻烦,我这便过去问问。”说罢便要上前。 张茂抢先他一步翻身下马,侧身道:“曹公公,围观的难免以讹传讹,还是末将去前头看看吧。” 待他的身影游鱼般穿过人群,曹宴微说:“人言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谢尚书身边,都是些和您一般的少年英才。” 这句话不止夸了张茂,还顺带夸了谢瑾。曹宴微从来行事稳妥,脾性亦庄重不苟,当初是何等不假辞色,对师哥之外的所有事都显得意兴阑珊,而今为了境况未知的师哥,也开始说漂亮的场面话了。 谢瑾心里升起一股悲凉,低声道:“我像德音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踏入官场呢。曹公公,假以时日,德音和彦容都会胜过我。若来日有机会,盼您能为他们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挣一个好前程,也不枉他们离了秦州便一路跟着我。” 对于谢瑾而言,在没见到顾和章之前,这次回来是死路还是活路谁也不知道,这几句话一脱口,乍听上去倒像是遗言。曹宴微眼睛蓦地发热,低下头稳着气息委婉道:“谢尚书,老奴久拘在禁中,可不如您了解他们。太上皇帝那儿,您亲自引荐贤俊岂不更好?” “太上皇帝……”谢瑾低低重复了句,“我都还没改口呢,曹公公,您也可以迟一些改口的,他不会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而且您应该清楚,师哥他再求贤若渴,我推荐的人,他怕也不敢轻用。” 这么些年,推荐成了的,也就那么一个李望秋。多疑是很多帝王的通病,偏生这病在顾邺章身上格外重些。这曾帮助他一再稳固住肇齐的江山,却也让他再难有知心的诤臣。 于是曹宴微不再说话了。沉默在周遭的嘈杂中显得格格不入,好在前去探消息的张茂很快便回来了。 他额上覆着薄薄一层细汗,在雪浪玉狮正前站定道:“将军,曹公公,前面正预备着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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