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章拊掌赞道:“谢尚书是真君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略一停顿,又道:“但这上面都是本王的心意,每一件皆是比照着谢尚书的身份精挑细选,绝非凡品……并不逊于皇兄赐下的银绢。” 他的声调越说到后面便愈轻,容色却是一惯的柔润真诚。 谢瑾心中一凛。他信任顾邺章,一开始便防备着眼前这位高阳王。但回忆起仅有的几次交集,他得承认,他固然一直带着偏见,却也从没捉到过顾和章真正的错处。相反,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不知凡几,对顾和章赞不绝口的十占八九,说高阳王不愠不怒、休休有容。他也怀疑过,他不安的直觉和师哥长期的戒惕是不是因为他们事先臆断了情由。 但此刻,谢瑾意识到,顾邺章是对的。 他今天能随便找个借端找自己出来,轻车熟路,连证据也不留下,从前定然也找过别的同僚。他甚至是确定了自己是孤身赴约后,才祭上这张价值连城的礼单。出了这清馡楼,任凭他谢瑾磨破嘴皮,怕也没人会信和光同尘的高阳王做了这等掉价的事。 这是绝不能应的,除了断骨红和一夜秋的解药,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背离师哥倒向他人。谢瑾稍微平复了心境,正色道:“王爷,今上给我的,我来者不拒,是因在他心中我做的事值得这样的礼遇和赏赐。王爷又站在什么立场给下官礼赠呢?我若收了,我的为人便不值一文,还望王爷体谅。” 顾和章的表情微微一僵,双目凝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脸坦然的谢瑾,忽地喟叹般笑了出来:“谢尚书,我想你误会了,本王并非在拉拢你。皇兄待我不薄,我何必背着他拉拢他的肱骨栋梁?这也不是赠礼,而是赔礼。自然,谢尚书洁身自好,小王也只好尊重您的意愿。” 这百十来个字以退为进滴水不漏,倒显得是谢瑾疑神疑鬼。不仅如此,还不着痕迹地暗讽了他跟天子讨赏的事。谢瑾虽不信他的话,当前情境却也不好深究,索性歉然道:“原来是下官气量狭小,冒犯了高阳王的一片心意。”他站起身施了一礼,“还未谢过王爷今日的款待,但下官尚有公务缠身,便先失陪了。” 顾和章并未出声挽留。他该做的已经做了,谢瑾也踩进了他的套子,雀投罗网,既然不能为他所用,毁了亦不可惜。 徽行殿内,陈郁之啜饮着曹宴微沏上的第三盏茶,放下杯盏徐徐道:“陛下,臣方才说殿中尚书与高阳王走得近,您说臣空口无凭。如今您让镇远将军派出的人在清馡楼亲眼见着他们过从甚密,还要说臣的担忧乃是无稽之谈吗?” 顾邺章眉梢轻挑,掩去不悦问:“朕的这个三弟无论在云中还是洛都,口碑都是一等一的好,陈寺卿怎么偏不喜欢他?” 陈郁之道:“陛下,谁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谁。古来在朝为官,只有忠佞两途。臣也曾当谢尚书光风霁月,存的是致君尧舜的念头,早就将富贵功名置之度外。可故人易变,陛下,近来的谢尚书,实在算不上两袖清风。臣不敢断言高阳王是否觊觎过您的江山,但殿中尚书功劳显赫,更有传言说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他才刚从武川回来,便去赴高阳王的约,这难道不可疑吗?” “……接着说。”静默了会,顾邺章凤目微抬,极具压迫力地注视着陈郁之。御史台对谢瑾的弹劾近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除了郑毅安为自个的表弟唐钰伸冤,还有清流贬低谢瑾贪图钱财辱没家风。但谢瑾也会被顾和章那副伪君子的表象所蒙蔽吗?他并不信。 “陛下,斛律澶既然能在老可汗死后第一个坐稳位置,又岂会是心慈面软的人?又凭什么让殿中尚书平平安安出了可汗庭呢?”陈郁之低下头去,谨慎道:“这其中会否有不可告人的交易,臣不敢说。” “又是怀疑高阳王,又是怀疑朕的亲师弟,朕看你挺敢说的。”顾邺章冷笑了声,凤目中渐生阴鸷凌厉:“斛律澶死无对证,陈卿打算到哪儿给朕寻谢庭兰连通外邦的证据?” 好似没听出他语气里暗含的森然薄怒,陈郁之低眉敛目,乍看时倒有几分诤臣模样:“陛下,疏不间亲,这番话本不该臣来说,一切也的确都只是猜测。但这其中本就有许多疑点,如今势阻时艰,陛下也不可不防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您若放任自流,谁知会不会酿成祸患呢?”
第30章 报应不爽 宫人们拾掇好杯盘纷纷撤下,直到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从帘外到了庭外,曹宴微才对神色冷肃的天子说:“陛下,陈寺卿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摸不准天子的意思,他是特意等到陈郁之离开了才张的口。顾邺章虽然寒着脸,倒是没迁怒,只冷淡地睨了他一眼:“你也怀疑谢瑾有问题吗,曹宴微?” “谢尚书刚从武川回来时,面圣当日曾见过高阳王。”曹宴微回忆起当时谢瑾和顾和章的对话,尽可能还原道:“高阳王还说,唐钰的事他已替谢尚书稳住了右卫将军,还说想要结交谢尚书,请他多留一阵子改日再叙。” “谢瑾呢?他怎么说?”顾邺章眸色深暗,将摊开在御书台上的亭台图册蓦地一合。 “谢尚书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谢了高阳王的体谅,并未说出格的话。”曹宴微将背弓得更弯,轻声道:“但老奴当时在场,想来他二人说话多少会有所顾忌。” “正是你在场,他才要说给你听呢。”顾邺章不由嗤笑,可明知是顾和章蓄意,若说他对谢瑾毫无芥蒂,却也不尽然。在宫里知道避嫌,在外头怎么就随便和人共饮? 太多人向天子表露过对谢瑾的不满和质疑了,众口铄金,三人言而成虎,而帝王的疑心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 曹宴微偷偷抬眼,面前那张微有些苍白却姝丽到令人心悸的脸上淬着冰,天子眼中明暗交错,让他这个当了十几年近臣的中侍中也全然猜不透他的想法。 凤目微敛,顾邺章问:“你觉得朕对谢瑾如何?” 曹宴微答:“陛下待谢尚书自是极好的。” 极好的吗?顾邺章将书台一角的那株莲瓣兰移到身前,拨动着它弯垂欲滴的叶片,低眉回忆起谢瑾下山后的这几年。 一开始,不是没动过让他始终当个文官的念头。可谢瑾想要领兵,孙长度来信说,你师弟他文武兼修,读过的兵书比天下大儒读过的经史更多,他可以一意孤行困住他的白马探花吗? 可谢瑾做得太好了,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偶尔他会想,看,只有我顾邺章的师弟才有这样大的能耐,这样灵敏的战争嗅觉,连程云也比不过他。可谢瑾每次得胜归来,他都在怕。 他恩威并施,在加官和赏赐上从不吝啬,在群臣看不到的背后也不断试探,大多数时候,谢瑾对他千依百顺,处处迁就,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这些年步履维艰,他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更不敢轻信任何人。近两千个日夜看似很长,却是相别时多。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谢瑾有背叛过他吗?在此之前,谢瑾跟顾和章有过交往吗? 半晌,他对曹宴微说:“甄无余还在偏殿没走吧?让他来见朕。” 甄览大器晚成,今已年逾不惑,还算是个质朴无华可以让人放心的武官。顾邺章免了他的礼,即便是松弛地靠在御座里,姿态也是一样娴雅,说话间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压人的势:“朕有件要紧的事,打算交给你和陈郁之。你等下走一趟殿中尚书的府邸,悄悄地,别惊动了人,趁着夜将他带去金墉城。陈郁之知道该问什么,不用你多话。但他折腾人的手段多,你从旁约束着些。他但要刑讯逼供,切不可脱离你的视线。” 金墉城偏居城隅,是在洛都西北角修建的一座卫城,本意是用以避险防乱、安身立命。但自前朝起,金墉城便常成为废主弃后、王公重臣的最终归宿。随着天子的指示,甄览渐渐感到浑身冷意阵阵:谢瑾前一日还是风光无限的天子宠臣,这就要全无征兆地被剥去荣光锁进牢狱了吗? 鞫狱须则家人下辞,又要不惊动他人,甄览有些为难,踯躅请示:“陛下,可需要臣向谢尚书的弟妹问一问情况吗?” “不用。”顾邺章说:“他们能知道什么?一起瞒着吧。”背地里审一审,总好过让谢瑾身败名裂,平白受莫须有的冤枉。 甄览再问:“臣的品秩低于谢尚书,以下犯上,若他拒捕,恐怕不好强迫他前往。” 层层锦帐之内, 顾邺章的声质依旧清冽,却带着几分如被绵密云层包裹过的闷:“朕会给你写份手令。他再抗拒,你便直说,有人疑他和北狄有关联。” “臣谨遵圣意。”甄览垂首再施一礼,正欲请辞,忽听天子又道:“他是武将,别让陈郁之伤了他筋骨。你自己掂量着,也不用跟他说是朕的意思……记住了,朕要活的谢庭兰,不要死的谢瑾。” 这其中有几分是邀买人心,又有几分是上位者施舍的仁慈,甄览无从分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遭不让校事司的江晚川去跑,已是天子难得一次的柔软。 那株幼嫩的莲瓣兰还未开花,被顾邺章泛着青白的手指从泥土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脆弱的茎叶毫无依仗地贴在他的虎口。拂过每片顺滑而光亮的叶面,顾邺章与它对视良久,终究重新将它埋进了土壤,推到原本的位置,不近也不远。 陈叔说有客来访时,谢瑾还没有睡。候在大门口的甄无余着一袭深檀色的窄袖便衣,身边只带了一个生脸的小太监,但谢瑾观他神色凝重,心里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甄将军,深夜来访,是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仍是恪守礼节的,说出的话却像开了刃的刀剑:“谢尚书,我奉皇命,请您到金墉城走一趟。” 金墉城……我做错什么了?谢瑾脸色一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不确定地问:“是我犯了罪,还是别人犯了罪?” 昏暗月光下的甄览面露难色,低声说:“谢尚书,事发突然,您别为难我,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撤步向旁边一让,“请吧。” 手里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谢瑾仍端直地立在原地,“若真的是我行差踏错,我不怕跟甄将军走这一趟。但我自问为官以来清清白白,您要抓我,总得有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甄览只好向他出示天子手令:“谢尚书,今上怀疑你连通外邦,这个理由能让你信服吗?” 听到这句话,谢瑾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许久才张口道:“……甄将军,我才从武川回来,背上的刀伤至今还未愈合。” 他眼里的泪摇摇欲坠,连着声带也颤抖得厉害,话音似从齿间迸出:“有人说我攻守得宜,也有人讽我心狠手辣,但我所作所为,无愧于肇齐,更无愧于陛下。陛下若对我通敌之事深信不疑,您便转告他,我抗旨不遵,不愿去金墉城,请他按正常的流程来擒我。漏夜来此,难道我谢庭兰见不得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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