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刑怕影响他提刀,腿上的刑怕耽误他骑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郁之脸色发青,从齿间迸出一句:“不如甄将军自己审。” “什么叫我审?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甄览将陈郁之拉扯到外面,络腮胡子急得一下下地弹动,“今上虽将谢尚书交给你,又没说往后都不用他领兵了。疑罪疑罪,若真是冤枉了人,你大理寺担待得起吗?” 谢瑾在狱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垂首将衣襟勉强理正抚平,疲惫地靠着冰凉的铁栅,“陈寺卿若真的忠于陛下,您那么聪明,又向来善窥人心,就该看出我也是忠于陛下的。” 他陷入囹圄,满身血污,本该是狼狈不堪的,可他分明站都站不稳了,分明方才还伏在那儿任人鱼肉,此刻那双眼竟还是平静而温和的。 到底是出身高门,与生俱来的体面,都锒铛入狱了还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护着。和他这种在野地里摸爬滚打的人就是不一样,位近九卿,又加散骑常侍,说白了,也不过是金枝玉叶手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这还有一道刑。”晦暗的灯光照着大理少卿半张阴恻恻的脸,“谢尚书若能挺过去,我就当您是清白的。” 将薄而软的汉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谢瑾冷汗犹在的脸上,陈郁之沉着眉含住一口烈酒,尽数喷在那张汉皮纸上。见受潮的纸已贴服上去,才慢吞吞地说:“谢尚书,得罪了。” 狱卒想要上去帮忙,被他抬手制止,紧跟着又盖上第二张、第三张。 谢瑾口鼻皆被封住,呼吸都带着肺叶一阵阵绞痛,背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仿佛预示着生命的流逝。求生的本能让他竭力想汲取一些空气,眼前却不住发晕发黑。 陈郁之的话声忽高忽低,似乎在说,“您若想通了,就抬一抬脚。”可他什么都没做过,他能招什么供? 第四张纸也盖了上去。 终于,谢瑾眼前不再是黑暗,他好像回到了明凤山。有清新的风,如洗的天,在迎春花间,他和师哥一起晒书,坐在青草里寄望来日。师哥一本正经地告诫他,说以后不许再像前天晚上一样指月亮。月亮可以捞,可以看,但你不要用手指着她,会做噩梦…… 师哥于他,大抵便是亘古朗照高天的明月,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月亮才要这样折磨他。
第32章 俱是君恩 眼看着谢瑾的身体止不住痉挛,手足挣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甄览实在无法继续冷眼旁观,阔步上前将陈郁之手里的第五张纸夺去,“够了!” 陈郁之冷眼盯着他:“还死不了呢。” 甄览把覆在谢瑾面上的四张汉皮纸一并揭下,伸过手去探了探鼻息。谢瑾虚岁也才只有二十五,那张原本清俊温和的年轻面容几如金纸,鼻息似有还无。 一阵后怕涌上心间,甄览拧着眉头将已然昏厥过去的人扶起来靠在墙壁上,在他鼻端轻轻扇着气:“你这一张盖下去,不死人也痴了。陈寺卿,算了吧。今上没说过非得审出什么吧?您何必先入为主,就默认谢尚书有问题呢?” 难为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有这样软的心肠,陈郁之的表情犹未和缓:“甄将军妇人之仁,若谢尚书话有未尽,陛下跟前,来日倒霉的可是你我。” 甄览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若他今日冤死在这儿,倒霉的不也是你我吗?”他略一思忖,提议道:“明早我回宫里一趟,问问陛下的意思。” 说着又怕陈郁之趁他不在动私刑,正色道:“他年轻是年轻了些,却也是货真价实的殿中尚书,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劳烦大理少卿莫逞一时之快。” 他朝外头挥挥手,牢门外两两走进四个狱卒,将看上去已是命悬一线的谢瑾拖了下去。 顾邺章整整昏迷了三天,醒来时天空飘着建宁九年的初雪,外头寒气逼人,屋里却烧了最好的炭,烘出融融的暖意。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环视四周,只看到守在床边的一个素衣女子。身量纤纤钗环清简,顾邺章想了一会,总算想起她是谁。 于是忍着喉间的疼轻唤:“徐贵人。” 徐贵人正盯着新换的梅瓶发怔,听见他的声音,霎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手忙脚乱地擦拭掉眼角的泪水:“陛下,您总算醒了!您睡了三天,妾差点以为……” 话音戛然而止。 ——徐韫忽然想起,天子向来最忌讳生死二字。敏静姐姐雍容端庄,色若桃棠,她出身平平无奇,颜色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家碧玉,但每逢天子进入后宫,多半是去她那儿,也只有她被允许养育一双儿女。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经身边的婢女提醒才顿悟,陛下大约是喜静。她胆子小,天子对她说话总是轻且温柔,独独发过一次火,就是因为那次她说错了话。 她心里实在怕极,一时又畏怯地掉下颗眼泪。 徐韫对他是没有多少情意的,不过是需要他的庇护,顾邺章心里明白,却没动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直直地打量着他选中的……继任者的母亲。 顾和章被换回之前,郑贞宜很盼望他能有个子嗣,她比郑显铎更狠,指着他死在她前面,给她留下个更小的傀儡垂帘听政。可她也贪图俗世的享乐,动了凡心的人,总会更加靠近死亡。 他还什么都没说,单是略带审视的目光就让徐贵人打了个哆嗦,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一双香肩抖得跟筛糠一样。 有什么好怕的呢?在这深宫里,一只小白兔子能教好他未来的太子吗?可她善良又单纯,和独孤敏静的私情被发现后,更勇敢地将过错都都揽到自己身上,提心吊胆地来讨好他。在父皇的回忆中,他素未蒙面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人。 他已废除了那条立了太子就要赐死生母的旧规,他的孩子将来也许可以不必再次重蹈他的覆辙,领会领会什么是菽水之欢。但他可以活到那一天吗?顾邺章忽觉疲累:“算了,扶我起来。” 靠上软枕,他静静瞧着正当妙龄却愈发瘦弱的眼前人,“你也累了吧,让曹宴微来替你,我有话问他。” 他披衣起身,就着清水进行了简单的洗漱梳理,手持着银剪将新生的白发根根剪断。 “进来吧。”温水浸润过的嗓音仍有些低哑,曹宴微得了准许,这才撩开珠帘趋步上前。方才听说天子清醒了过来,他亦是喜不自胜老泪纵横,此刻脸上犹有泪痕。 “陛下,老奴让人备了清粥和几道养胃的小菜,您用一些吧。”他仍微弓着腰,在顾邺章身侧满怀担忧地请示。 “不急。”顾邺章的目光始终落在铜镜中自身的倒影上。孙长度曾说,他的身子会慢慢好起来。他起初是信的,但近来,他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他隐隐有些猜测——孙长度许是说了谎。 他厌恶这种命不由己的挫败感,索性眼不见为净,别过脸问:“这几天,陈郁之和甄无余来过吗?” 曹宴微答:“甄将军昨儿上午来过,陛下未醒,他怕离开久了金墉城出事,傍晚时候就走了。” “说什么了?”顾邺章的话音里藏着几分不大明显的急切,心忖着:派了两个人去盯陈郁之,他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说谢尚书不认,他估摸着,应是误会一场。” 银剪被挥袖扫落进抽屉,顾邺章回身走向御书台。近几日新呈的奏疏堆积如山,他伸手将之一线摊开,捡出邓康和顾和章的上本。 “……让何肃走一趟,把人放了吧。” “诺。” 因有甄览从中斡旋,那天之后谢瑾没有受更多的折磨,但他的伤未得到及时的医治,又赶上气温骤降,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的。 平心而论,能进金墉城的多是身份显赫的人,抛开刑罚不看,饮食用度甚至比谢瑾家中更好。他来时穿的常服,还免了扒去朝服衣靴的难堪。可伤在肌理的,不过皮肉之苦,忍一忍就过去了,伤在心头的,却让人万念俱灰。 时昏时醒中,常有人来喂他吃东西,依稀见得那双捧着碗筷的手很细,伺候人时也格外耐心,兴许是那个脸生的小太监。 于是烧成灰烬的心,又复生出一点微渺的火光。 他在晦暗难明的长夜里一遍又一遍地问:师哥,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盼我活下去,又怕我出去吗? 你大可以让陈郁之将我吊在发了霉的架子上,把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刑罚都在我身上使一遍。让我再也提不起刀,握不住笔,成为再不能对你造成半点威胁的废人。你为什么不呢? 你也大可以将我召进宫里,当面问我这些年都做过什么,我一定亲口将这两千个日夜完完整整地复述给你,绝不会有半分隐瞒。你为什么见都不肯见我一面,就急着我把锁进囚笼? 青炎卫我再也不碰,金戈卫也都还你,这劳什子的殿中尚书和校事司使我不要当了,你给我的,我都还你,如此……你能多信一信我吗? 求你了,师哥…… 一方湿润的细绢轻柔擦拭过脸颊,微凉的水滴落进领口时,谢瑾慢慢挣开眼睛,刺目的光晃得他双目发痛,立时便有人将近旁的灯烛移开距离,低声问:“谢尚书,您醒了吗?” 谢瑾再度睁眼,略一偏头便看到甄览擎着盏灯立在门边,蜷曲的络腮胡子都被照得发亮。为他擦脸的,果真是那个年少的小太监。 见他眼神渐渐清明,甄览松了口气,“谢尚书,之前多有得罪,陛下说此案结了,您随时可以走。” 他问:“陈寺卿呢?” 甄览答:“陛下召他问话,先走了。” 回到府中方知,宫里的人给令姜和令则带了话,说他有公务在身,是以才匆匆而去。谢琅挺大个男子汉了,见他伤得站也站不稳还是噼里啪啦地掉眼泪,令姜的泪却都盈在眼眶里,将挺秀的鼻尖憋得通红。谢瑾本想安慰他们两句,却实在力不从心,只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房。 当夜他便彻底病倒了。像一个无趣的回环,他走那天尚在深秋,朝野间只说他染了风寒,今上特许不必上朝。而今他真的忽冷忽热病得爬不起来了,无形中倒将戏做了个全套。 宫里特意派了太医署的李见山为他止痛消炎,老太医行前说他气滞血瘀,情志不舒,乃是心病,外伤好医,内伤却是积重难返。谢瑾不以为意,心里既装着事,总难按时就寝,只令姜看管得严,每日盯着他遵医嘱服药。等他稍微好转些的时候,已经过了冬至。 陈郁之,郑毅安,顾和章,寒门,外戚,皇室……每一天,谢瑾都在心里一遍遍地过着有些地位的世家大臣的名字,竭力回忆着校事司收得的全部信息。这里头存疑的关窍甚多,这一刻仿佛是云山雾罩,下一刻又似近在咫尺,千头万绪间,有一个念头忽地撞进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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