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圣上合上了双眼,才将灯吹了退出去。 “圣上歇下了?”胜春问。 福元将门带上,沉默地点了下头。 胜春没有说话。 今夜是歇下了,可明夜后夜呢? 两人守着殿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后半夜,风越刮越大了,就像有人彻夜不息凄厉地呜咽哀嚎着,不知是心有多痛。 福元与胜春亲自守着夜,这会儿虽双眼大睁着,神思却都有些恍惚。 呜咽声和着风萦绕于耳,却像是从殿内传来的…… “圣上!是圣上!”胜春猛地一激灵。 福元也完全吓醒了,推了殿门快步入内……一盏昏灯下,圣上就那么赤脚散发地站着,孤寂的影在背后拉的细长瘦弱,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件红衫穿在身上,神色迷惘,像在找什么。 他看见了福元,便走上来死死抓住他,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下落,沾湿衣襟,却并不恸哭出声,只是轻声问道: “福元,霍洄霄呢?你们有没有看见霍洄霄?朕总听见他在唤朕,可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他……” 福元吓坏了,扶住他,双目通红,也跟着落泪, “圣上可是做梦了,世子爷……世子爷在北境呢。” “是了,他在北境……是朕亲自将他送去北境的……”沈弱流捂住心口,满面泪痕,却强扯出一个笑,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那么听话,即便是朕为了皇位送他去赴死竟也甘愿,可真够蠢的……” 福元扶着他单薄摇摇欲坠的肩往榻上走,哽咽地不成语调, “世子爷可不蠢,他是心悦圣上……奴婢晓得,圣上苦啊!圣上与世子爷都没得选。” 沈弱流泪流不止,笑意却愈发灿烂, “他说待得胜归来,要与朕成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朕将这喜服穿上了……他怎么不来迎朕呢?” “……世子爷一定会来的。”福元看他含笑展臂,忍不住抬袖拭泪,“世子爷会来的,咱们先歇歇,等着他来……” 沈弱流垂下眼不说话了,福元将他扶到榻上半躺着,正拿着帕子给他净面,胜春刚好带着张太医回来。 殿中一时间灯火通明,徐攸也得了消息,张太医诊完脉,正在施针,徐攸进来,看了眼沈弱流,神色罕见地慌乱失措,“怎么回事?” 福元将眼泪憋回去,将情势大致说了一遍。 张太医施针的间隙又拱礼回禀,“圣上心中郁气久积,故引发了癔症,容下官施完针方可转醒……只是郁结于心,医心为上,若不能找到郁气根源,圣上怕是无法彻底康复。” 徐攸默然,看着榻上失魂落魄,满目血丝的沈弱流……他看着长大的圣上,此刻亦是满心悲恸。 殿外风声如旧,催得人凄凉冰冷。 施完针张太医被胜春带了出去,福宁殿门紧闭,以保今夜之事不会泄露分毫。 沈弱流眼眸转动一瞬,逡巡一圈之后,神色仍旧是迷惘的,似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识得眼前人是谁。 “圣上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福元哽咽着,眼眶通红。 沈弱流没什么反应,神色却逐渐清明起来,同时也痛苦起来,像是被人从一个美梦中强硬地唤醒,不得不面对狼藉的现实,压抑多日的所有情绪犹如潮水哗啦一声全涌上来,痛得窒息。 “福元,老师……霍洄霄呢?霍洄霄在哪儿?”他刚恢复半分神采的脸犹如一朵花瞬间枯萎灰败,起身挣扎着奔往殿外,嗓音悲痛欲绝,“霍洄霄在哪儿?!我要霍洄霄!”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知圣上悲恸,却不知他竟悲恸如斯。 “圣上!圣上……”福元最先反应过来,却不敢动手拉他,只得跪在殿门口阻挡去路,叩首道, “世子爷在北境呐圣上!” 沈弱流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像是多日的压抑终于寻得一点发泄的出口,他歇斯底里, “什么江山皇位,我通通都不要了,叫绪王来,我通通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把我的霍洄霄还回来……我只要霍洄霄!” 呜咽嗓音回荡于殿内,福元阻不住他,只能抱住他腿将人拖住。 “圣上!”徐攸疾步上前,跪地道, “圣上冷静些!世子爷尚且无恙,有神医在侧照料,苏醒只是时间问题。臣知圣上牵挂世子爷伤势,可即便再怎么牵挂,也该顾忌着腹中小殿下!” 徐攸知他是哀伤过度的梦魇之词,出口却不减锋芒,是为激将, “……世子爷此去便是为圣上和小殿下而战,护沈梁皇室江山安定,圣上如今却说要舍弃江山,此言怎么对得住世子爷一片丹心!臣请圣上……三思而言!” 沈弱流滞住了,身子失了力,脚步踉跄,福元慌忙去扶他,却被挡开。 “……朕又岂会不知他一片丹心。”他扶着殿门,躬身下去,缓慢地坐在了地上,散发跣足,容止凌乱,捂着面哽咽……再无半分天子威严。 却像是个寻常不过的少年失去了心爱之物,悲恸至极。 “朕知他一片丹心,可朕辜负他良多……”沈弱流颓丧,声音越来越低,片刻之后,他转头,眸色笃定,没有半分犹疑道, “徐师傅,朕……要去北境!”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徐攸抬眼,一时失语…… 挐羯人虽一时退踞仙抚关外,可仍旧虎视眈眈,意图卷土,眼下怎能放圣上身入险境,更何况圣上孕八月余,怀的却是北境霍家的血脉,大梁朝的储君! 天子言出必行,徐攸知倘若他有犹疑便不会将此话说出口……阻拦不得,也阻拦不住。 可仍旧是不死心。 “臣万死!”徐攸叩首,“臣斗胆一问……霍洄霄于圣上竟如此之重么?重到令圣上即便是舍弃皇位江山,有违万民之托,也甘冒性命危险身入北境么?” 沈弱流沉默了许久,神色失魂落魄, “徐师傅,朕践祚至今,从未有半分逾越天子本分,半刻不勤勉于政。朕知此时身入北境,实乃肆意妄为,任性至极,辜负万民之托,可是老师……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霍洄霄,他不能……朕不能失去他!” “若失霍洄霄,朕往后此生便再无半点欢愉……若无半点欢愉,江山于朕又有何用!”沈弱流双目通红,压抑得嗓音沙哑, “霍洄霄一寸丹心皆与朕,朕已辜负他良多,如今北境王殁……他已没了阿娘,如今竟连最敬重的阿耶也没了,他重伤在身,如何能再经此心伤,朕不能再负他此寸丹心!朕要去北境!” 去北境,去霍洄霄身边……他只想见霍洄霄。 病疴积久,心疾难愈,他们是彼此的良药,若无霍洄霄,往后半生他便只是一具等死的空壳罢了。 此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所求皆江山皇权,海晏河清,而此后……皇权皆可舍,江山不足重,沈弱流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的霍洄霄安然无虞,康建如初。 殿外天穹熹微,天要亮了,风吹入殿,却是凄凉,压抑。 徐攸心绪震动,久久未言。 帝幼失恃,少失怙,八岁拜他为帝师,十六岁接过风雨飘摇的江山,幼童长成了潇潇君子,少年成了隐忍的帝王,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圣上对霍洄霄的用情之重。 情深至此,他又怎忍再劝。 所念皆春山,春山奔你来,所幸上天只喜翻云覆雨,终究还是不忍鹣鲽情深,相隔云端。 ……国中情势暂且安定,或许能为难得任性一回的圣上争得些许时日。 徐攸抬眼,注视着晨光熹微中,病骨支离,恍若疯魔的少年天子……深深叩首: “臣徐攸,恭祝圣上此去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 天穹湛蓝如蔚,金乌坠于层云后,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暖。 如此好春景,圣上却在数月的勤勉于政中,积劳成疾病倒了。早朝上,福宁殿一道口谕传来,圣上违豫,按医嘱需静养,朝中小事暂由首辅徐攸总领内阁处置,大事便由内阁议过之后再递送福宁殿由圣上定夺。 闻此言,百官未敢有违逆,各司其职。 金乌西下,一乘马车趁着暮色北出春明门,四角银铃响音欢快,马踏浅草,一刻不息地朝着北境驰去…… 七日后,马车安全抵达寒州城,沈弱流摘下幕篱,迈步入帐内,终于见到了昼夜思念的霍洄霄。 他瘦了,不过几月却是判若两人,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毫无一丝生气,浑身的伤被绷带包裹住却仍有几处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沈弱流心揪得痛,大步扑过去,险些绊倒,紧紧握住那只垂落在榻侧的手, “霍洄霄,我来了。” …… 沈弱流守了整整五日,白天在帐中处理政事,夜里便宿在霍洄霄旁边。 擦身换药,亲力亲为,许是每日所念终被另一颗心提听见,又或许愿力终感神佛,第六日,霍洄霄有了意识,但也只是睁着眼神色木然地盯着帐顶看。 神医说,老王爷去了对世子爷的打击实在太大,外伤好医,心伤难愈,怕是还需要些时日。 沈弱流郁结心中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一半。 六日不醒就十日,十日不醒就十年,便是此生守着这么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又能如何……只要还活着。 第七天,北境起了风,从远处皑皑负雪的山巅,刮过仍旧枯黄的草甸,裹挟着冰雪消融的冷意叩开大帐的帘幅…… 沈弱流晃眼的瞬间,终于听见了七日以来,霍洄霄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弱……流……”嗓音粗粝含着砂砾,那双浅眸转动了下,恍惚犹如置身梦境仍旧未醒,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弱流吗?” 多日的郁结于心,无处倾泻的担忧痛苦都在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嗓音时顷刻瓦解,沈弱流脑中轰隆一声,几乎是扑过去,拥住霍洄霄,强忍住泪水,双目通红, “是朕,是我,是弱流。” 浅眸木然地凝视了他许久,像是再三确定了这不是一场梦,霍洄霄终于浑身松了力,将脸埋在他颈窝,嗓音压抑着不甘的痛苦,绝望的愤恨, “弱流……我阿耶没了,他们杀了我阿耶,他们用我阿耶的尸首筑京观……我没能救下他……” 怀中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只重复那句“我没能救下他”。 颈窝传来濡湿的凉意,沈弱流怔了一瞬,胸口闷痛犹如万千淬冰的针刺,几乎不能呼吸,他尽力地展开双臂,瘦削的肩撑着高大壮硕,却如此脆弱的身躯, “我知道,我都知道,有弱流在……哥哥不怕,弱流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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