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及此封,沈弱流的唇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好像……他也有家人了。 而另一封……他垂眼从匣中取出一封。 信是六日前送进来的,上头字迹匆促,只有一句话——“红蓼原积雪消融,可见今春水草润泽,红蓼花艳,问弱流卿卿与阿萨夜安。” 红蓼花艳,届时策马迎风,好去齐齐珀斯山下看星星。 沈弱流读懂他弦外之音。 殿外风雨不止,听着雨声,沈弱流将信放回匣中……军报如旧,霍洄霄却已有六日未曾递信回郢都了。 沈弱流心口发闷,心绪不宁,安慰似的,衣料之下的肚皮滑动了一下,不再是游鱼的轻啄,而是直接能将他腹部撑起形状的力度。 这阵触动令他略微镇定,握住项前垂落的鸣镝坠子,叹了口气,双目透窗遥望,好似投落在相隔千里的北境…… 唯愿,唯愿诸天神佛庇佑,他的爱人,他的将军,万万平安,万万得胜归来,一家团聚。 此后风雪三千,皆不加诸他身。 此后年年岁岁,朝暮长相见。 * 雨由淅淅沥沥成倾城之态,反倒是愈下愈大。 所幸郢都这头雨大,十二州那头却是连日放晴,水患平息,四月十八日苏学简回京述职,大梁国中方见安定。 若北境战事可平,此后便是四海升平,又见一年好春。 …… 四月二十六日,大雨仍旧未见收势。 福宁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案上奏折几乎能将人淹没,沈弱流从案上抬眼,面上愁云郁结,双眉紧拧…… 从四月初十开始,整整十六天,霍洄霄没有只言片语送到福宁殿。 然而军报却又叫人瞧不出异常之处。 殿内有些闷,闷得沈弱流心口发慌,推开榻侧窗扇,他将鸣镝坠子握住在掌心,任风吹雨丝落于面上,凉飕飕的,才觉得镇定些许…… 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 霍洄霄会回来的,他从不食言。 ……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一骑军报踏破泼天大雨,由北境送抵郢都—— 大捷! 北境军大挫挐羯六部,将其逼退至仙抚关外,霍洄霄擒获绪王,将之斩于众军马前,假以时日,必能将挐羯人彻底击退。 闻此消息,举国大喜。 与此同时,一封密函,随着捷报一起,送到了福宁殿。 天穹阴云翻涌,白日恍若黑天,一道雷声炸响,接着电光犹如骤出的长鞭,劈开如瀑般的雨幕,鞭笞天地。 沈弱流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目光死死盯着手中启封的密函,在将上面所书内容反复看清之后,脑中嗡嗡作响,多日郁结,这刻齐齐发作,他再也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殿内登时乱作一团,福元与胜春左右将他扶起,惊呼声在寂静的殿内久久回荡, “圣上——” “快!叫太医!” 意识消失之前,沈弱流脑中只剩下密函上所书的内容: “四月二十,北境军大胜挐羯六部,斩逆贼沈青霁,然二十四日大军行经仙抚关下之时,突遭山洪,阻北境王于月牙谷,军中内贼与挐羯人勾结谋害,北境王殁,主帅霍洄霄驰援途中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第72章 全文完 沈弱流昏迷了整整一夜, 直至五更天,方才转醒。 殿外大雨不止,电闪雷鸣, 震动天地。 外间徐攸正带着神医弟子谢流空与太医署两位首席拟方子商议对策, 龙床帐外福元几人面色焦急……整个大殿气氛凝重压抑,连烛火都不敢轻易跳动一下。 “圣上!圣上醒了!”瞧见圣上双眼迷蒙睁开, 福元抑制不住惊呼出声。 徐攸听见响动,慌忙带着谢流空进来,几人一齐站在龙床跟前, 面上神色却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 “圣上可觉着哪里不舒服, 奴婢扶您坐起来,叫谢先生再诊一回……”福元红着眼,将沈弱流扶着坐起来, 嗓音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沙哑。 几月来, 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世子爷回北境后, 圣上就跟丢了魂似的, 食不知味,心事重重, 可身为九五之尊,国中不太平, 天下万民都指望着, 由不得他软弱,于是这几月来即便是怀着小殿下, 再怎么的思念世子爷, 圣上也从没有一日休息过, 整天整夜不合眼地与大臣议事,商讨国事, 体察民情,从未有半分怨言。 只有在入寝前望着北境方向怔忡或是将世子爷的书信夜夜翻出来重读之时,福元才知圣上只是在强撑罢了。 好不容易等到国中形势安定,世子爷有望回京与陛下团聚之时,老天就跟见不得人鹣鲽情深成眷属似的,偏又出了这样的祸事。 北境王殁,世子爷重伤昏迷,圣上郁结于心,一时间竟呕出了血来。 现下虽是醒了,可若世子爷那边情况不好转,圣上这头只怕也……福元想将眼泪憋回去的,可终究是没忍住,他却不敢出声,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只是挽起帐子的空当将眼泪擦了,没叫人发现。 沈弱流眼神茫然,神色灰败,任着福元扶着坐起来,像是个不会说话,没有一点生气的瓷人。 “既苏醒,圣上便已无大碍,只需将我的方子每日吃着,好生将养,半月便可康复……只是,腹中龙子已及八月,圣上切莫忧思过虑为好。” 谢空流又诊了一回脉,方才嘱咐着退出殿外去了。 沈弱流仍旧没有开口说话,福元端了提前煎好的安胎药上来他也不肯接……就那么木然失力地坐着。 殿内一时阒静,只闻殿外雨声哗啦,护花铃音入耳凄凉。 徐攸知他是为霍洄霄伤心过度,心底微叹,开口打破寂静: “北境事发突然,幸而神医老先生恰好云游至北境,臣已飞书一封请他前往寒州为小王爷医伤,想必王爷他定能渡此难关……臣知圣上与小王爷鹣鲽情深,为此心急,但臣斗胆,即便是为了腹中与小王爷的血脉,也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徐攸此番并不再称呼霍洄霄为“世子爷”,而是“小王爷”。 一是为点醒圣上,北境失首,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二是为提醒圣上,老北境王一殁,霍洄霄必定伤痛欲绝,挐羯人能出此阴险计策,不怕其另有后谋……三大营的那些副将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怕只怕,霍洄霄自此一蹶不振。 终于,沈弱流眸子转动了一下,透窗遥望北境的方向……那双眼,布满血丝,单薄的身子亦是摇摇欲坠。 “朕是皇帝,朕知道……”他咬着牙关,攥紧了身上的被褥,骨节发白,“朕怎会不知!” 徐攸跪下了,以目视地。 殿外隐雷轰隆,大雨如瀑,晨钟三响隔着雨声传来,提醒着整个郢都,天明将至。 沈弱流再次开口,嗓音沙哑, “北境之事绝不可泄露分毫,请徐师傅替朕拟密函一封,令沈七亲送南十二州,命萧渚河前往北境坐镇,待霍洄霄苏醒,以防挐羯人趁危卷土重来……” 他顿了顿,紧咬着下唇,直至口腔里泛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才松开,嗓音失去了所有力气, “若……若霍洄霄醒不来,便令、便令萧渚河替三大营帅印。” 徐攸怔了一刻,拱礼起身,“是,臣遵旨,圣上好生将息。” 胜春带着徐攸退出殿外去拟密函,殿内登时静了下来。 沈弱流靠着软枕,面如死灰,唇上血迹斑斑,手心也被掐出了血痕,他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亦或是□□的疼痛抵不过心中的哀恸……福元立在旁侧,瞧在眼中,疼在心里,可他亦不能替了此番折磨,竟连劝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福元喉头发苦,又端了半温的安胎药过来,“圣上……” “放下罢。”沈弱流打断他,讷讷道。 福元不敢说什么了,将药碗轻轻搁在床侧小几上,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屏风外候着。 曲终人散,雨声如旧,满殿冷寂。 冷意渗透进了骨子里,沈弱流披头散发,拥着锦衾,拥着尚未出世受尽磨难的阿萨夜,浑身的威压镇定退尽了,只剩下一副单薄的少年枯骨强撑着。 双手死死握住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我心归处。” “鸣镝所向,他心归处……”他将脸埋进膝头,浑身颤抖,讷讷自语,恍如梦呓, “霍洄霄,我的霍洄霄……” 霍洄霄,你怎么能……你怎么敢食言! …… 时至五月初二,云收雨霁,只是天穹黑云任旧堆得阴沉沉的,见不得半分金乌踪影。 裹挟着水汽的冷风吹得檐下风灯打旋儿晃悠。 福元与胜春侯在福宁殿外,望着殿内灯火通明,两厢对望,皆是满面愁绪。 三更天了,圣上仍不肯歇下。 福元面色焦急,来回踱步打转,“张都知,这可怎么是好,太医日日来请两回平安脉,谢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剂下去,都道是圣上痊愈了,可……” 他说不下去了,长叹了一气。 北境事发这些天,圣上好似真将徐阁老的话听进心里去了,遵着医嘱,按时用膳服药,事事以龙体为上,大局为先……病情逐渐稳定,面上看似康健如初。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福元最清楚不过,圣上从前那样温文悦色的一个人,这几日却变得愈发沉默冰冷,毫无生气,只是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般将自己埋进政事中,日夜不歇,鲜少合眼,更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 就像是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似的……康健如初的皮囊剥开,里面是陈疴旧疾的鲜血淋漓。 “……圣上这是心病,”胜春垂着眼,双眉间愁绪万千,“眼下情形,怕是只有世子爷好转,才是医圣上最好的良药……” 胜春也说不下去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北境那头……神医得了消息即刻赶往寒州为世子爷医伤,然而日日密函送到福宁殿前皆是噩耗。 虽伤未及五脏心脉,可北境王薨殁对世子爷的打击太大了,至今未见苏醒动向。 两人不敢将密信送进殿里,怕圣上郁结复返,病情更深,冒着杀头大罪将其拦下来,可圣上当真不知道么? 两人一时无言。 倒春寒,风冷得刮骨,眼瞅着快到四更天了,隔窗而望,殿内落在窗扇上的那道孤影却不见半分动作。 福元叹了口气,眼眶发热,还是走进殿里,轻声劝道: “圣上,天都要亮了,咱们歇下罢……您不顾及龙体,也该顾及肚子里的小殿下,临盆在即,他吃不消的……”福元险要落泪,却还是憋了回去。 沈弱流怔了会儿,从案上缓缓抬眼,却并不开口,木然地起身,站起的瞬间踉跄了一下……福元赶忙搭手扶住他,知他这是听劝了,便将人扶着到帐子内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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