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严况眼前一黑,气晕了,踉跄几下。 “老爷!”严瑞惊呼一声,忙扶他坐在太师椅上,顺了气,又奉过来一杯茶。 严况急火攻心,手一挥,茶盏摔在茵毯上,滚了两转,“这是、这是要我老严家绝后啊!!” 严瑞忙跪在地上,“老爷息怒。” “息怒!你叫我如何不怒!”严况手拍在檀木案上,浑身发抖, “蠢货!我严况官场摸爬滚打二十载,好不容易做到右都御史,竟是全毁在他严尚则身上了!” 严尚则是严况的独子,年初奉命任南十二州布政使,然今夏末却出了岔子——徽州知府裴牧之一道诉状递到帝师徐攸手里。 参十二州巡抚姚云江和布政使严尚则在喆徽二州私自加征赋税,激起民怨,使至多地出现暴/乱。 徐攸接到诉状,知此事关要,便连夜入宫,将诉状递到了圣上手里……而严况这边月初才接到一封南十二州藩台衙门来的信,信上言简意赅,只写了几句。 大意为姚云江与南织造局总管太监胡宝害他,请尊父救他一命。 ……严况得了信气病了小半月。 胡宝牵扯着内省都知汪洪,至于姚云江……姚云江可是绪王爷指定的人!这等遮奢大人物,待到东窗事发,第一个就是拿他严尚则挡箭! 严尚则但凡有点脑子,都干不出这种蠢事! “严尚则啊严尚则……糊涂东西!”严况胸口剧烈地起伏,“你有什么狗胆敢跟姚云江/胡宝为伍?!” 这些年严况为绪王做过不少事,本以为看在他的面子上,绪王能留严尚则这个蠢东西一条狗命。 结果,只等来好自为之四个字。 绪王这是明摆着不愿蹚这趟浑水……届时圣上动怒要杀头,胡宝和姚云江尽可以把责任全推在主理一省财赋的藩台衙门。 受罚迁官,命却能保住,可严尚则……那是要诛九族的! …… 严瑞跪在下首战战兢兢,“老爷,圣上还未下旨彻查,小人觉得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你懂什么!圣上这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彻底拔除绪王党羽,不然你以为圣上为何敕令徐攸下巡江南……” 意识到眼前是个死局,严况半边身子都凉透了,彻底瘫倒在太师椅上, “此番回郢都,便着人打两副上好的棺材等着给你老爷我收尸吧!” 严瑞惶恐地连连磕头,“老爷千秋,小人不敢……” 袖子揩净额上汗水,严瑞大着胆子看着主子,“小人拙见,王爷不管此事……老爷何不从圣上这边着手。” 严况有气无力地冷哼了声,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从圣上这边着手?恐怕圣上心里早已将我归为绪王党羽……他要的是姚云江的、绪王的命!” 他还能杀了绪王不成。 严瑞不说话了,帐角的更漏一声声。 圣上今夜在建春行宫设宴,与百官迎秋……算算时辰,也该去了。 严瑞想提醒主子,还未开口,严况猛地扶着椅子坐正,“严瑞!” 这刻,他的眼神燃气熊熊烈火,犹如将要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稻草。 他自然杀不了绪王,也不能杀绪王。 “去把我随身带着的那只金楸木盒拿来……”严况眼睛微眯着,“我记得,你家中有个幺妹,是在司膳房当差?” 严瑞愣了一刻,脸色煞白,“老爷,这不可啊!要是被发现可是要诛九族……” 严况打断他,神色狠戾,“不可?锦衣卫千户沈七奉诏命稽查两州税案,今夜便能抵达行宫!不可你老爷我也是死路一条!” “去拿!” 严瑞咬牙,把木盒找了过来,从中取出一个雪纹纸包攥在手里,却未有动作。 “我记得你阿母独自一人住在京郊……回了郢都也一便接过来吧,免得落个不孝的恶名。”严况看他犹移不定,冷声道。 严瑞死死捏着那个纸包,垂头看不清神色,声音颤抖: “……多谢老爷体恤。”
第02章 郢都距离江南一千五百里地,沈七从喆州出发,走官道,三十里一驿,靠着北镇抚司的象牙腰牌畅行无阻,累死了三匹良驹,十五天后圣上驾幸东围,沈七将到春明门外。 此番是受皇命查案,沈七丝毫不敢疏忽,直接勒马向东飞驰,终于赶在开宴前瞧见了夜色中灯影幢幢,犹如巨人般巍然矗立的建春行宫。 外围青帐铺设数里地,呈众星拱卫。 见北镇抚司腰牌如见圣上,无人敢阻,事急从权,沈七并不下马,勒紧缰绳自青帐中飞驰而过,直奔宫内。 巡逻驻守的殿前司军士闻异动,各个警惕,见来人一身宝蓝贴里,不戴补子,横刀向前挡住去路, “夜驰宫门,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问话人是殿前副指挥使聂小琪。 马匹行近,在将要撞上横刀之时,顷刻勒缰,几乎贴着聂小琪面门落地,腥热气息呼哧而来,沈七自后腰拔刀,一把挑开横在门前的两柄直刀, “瞎了你的狗眼!” 腰侧摸了一下,解下象牙腰牌,砸在聂小琪脸上,“看清楚了,误了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聂小琪眼冒金星,鼻血流了下来,拿着腰牌看了一眼,上头“北镇抚司”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非常时刻,上差多担待。”聂小琪就跟哑火的爆竹似的,打碎牙往肚里吞,收了刀,腰牌恭恭敬敬地递回去,怒斥几个军士, “还不收刀给上差让路!” 沈七冷脸夺过腰牌,策马直奔内宫…… 后头军士瞅他背影,直刀喀拉归鞘,“大人,这人是谁,如此大的架子!” 聂小琪没接话,冷眼看沈七模糊的背影。 “大人,就这么放他过去了?”军士愤恨,继续道。 聂小琪转回身,抹了把鼻血,笑得轻飘飘的:“北镇抚司啊,你有本事去把他抓回来?” 军士顿时哑火,年纪小,有股气性在,不满地嘟囔:“北镇抚司又如何,都是走狗,今上皇位坐不稳,他日一朝易主,他不过就是条丧家犬……” 聂小琪瞟了他一眼,军士即刻打止,惶恐道: “大人恕罪,小人话多了。” 聂小琪不理会,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鼻血,帕子团成一团甩在地上,鼻腔里哼出薄冷笑意。 打狗还得看主子呢。 …… 沈七直入内宫,下马石旁落地,匆匆理了衣冠就掀开贴里下摆迈入垂花门里。 福元安排的小黄门早等在廊檐下了,提着一盏宫灯,见他作了个福,“千户大人可算来了!” 沈七由小黄门引着往里去,“这个时辰还未开宴吧?” 小黄门机灵,知他问得用意,答道:“圣上正在更衣,张都知和福元公公伺候着,正等着您呢。” 沈七松了口气。 不算晚。 殿中静悄悄的,小黄门默默退下,侍女左右挑开琉璃珠帘,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沈七闻见这香气,有些紧张,复又整了衣袖,才迈步入内。 张胜春和福元果然都在,正伺候着圣上扣玉腰带。 沈七跪下,垂眸:“臣沈七恭请陛下圣安。” 胜春和福元恭敬地退开了,一双裸足踏着厚厚的茵毯走近,脚踝在袍摆下,半截脚背白腻纤细,足尖圆润,微有桃色,跟女子似的……沈七听见圣上走动时腰间的银香囊与衣袖摩擦的轻微响动。 沈弱流顿足在他半丈远处,声音含着笑意:“快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去了有大半月了吧?” “回圣上,正满十五日。”沈七奉命抬头。 圣上穿得是件缃色暗纹提花绫常服,佩白玉带,腰上挂缠枝纹银香囊……衣料软,贴着身子勾勒出细腰长腿,很素净的衣服,也很衬他。 还没来得及穿靴束发,这是精细活,得召侍女来。 沈弱流微微弯腰扶他,衣袖带着香气,“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起来回话。” “臣惶恐。”沈七哪敢叫他扶,起身的瞬间,目光扫过圣上的脸复又垂眸,硬是不敢再直视天颜。 沈弱流坐到榻上,一抬手,福元召来侍女服侍圣上束冠,自己则跪在茵毯上服侍圣上穿鞋袜, “圣上,这靴袜都是一早奴婢用香草熏过的,里头有一味艾叶,祛湿寒气,用了这个,晚上睡得好。” “快些穿罢,朕知道你用了心。”沈弱流笑道。 一壁抬手示意。 沈七和胜春恭恭敬敬地坐下。沈弱流按了按眉心,整理思绪,开口道:“沈七先回话,朕听着。” “是。”沈七即刻站起来福礼,跪下:“臣奉命往喆徽两州,暗地里稽查税案……”又一拱手才道: “先帝永盛年间,内阁拟定先帝首肯夏麦征收入当地府仓的每石征银四钱,送往郢都国仓的每石征银二钱,此后该税法延用至今。” “但臣探查得知,喆徽两地,自先帝永盛末年,便以每石六钱、四钱的价格征收,喆州五府十六县,每年约要征收夏麦一万三千五百五十石;而徽州,每年约要征收一万零四百五十石。” 永盛年间他还没登基,沈弱流哼笑了声。 这些蠹虫好大的狗胆! 侍女拿流苏金冠将他满头乌压压的发编了,半束,另一半垂在脑后,躬身退下,福元给他穿好了鞋袜,又奉上杯赶着露芽时候新采的雨前龙井。 “继续说。”他抬手挡开,福元把茶搁在桌子上,开始跪着给他按腿。 沈七咽了口唾沫,留意着圣上的脸色,“若遇丰年,万数夏麦堪堪可交齐,可若遇庄稼歉收,百姓们便要以银钱补齐……” 沈弱流能想象到,一家农户,一年的收成都指望那几块地,若遇丰年,交过赋税,剩下的堪堪够糊口。 可若遇见荒年,只怕还要倒贴补齐…… 沈七见圣上脸色无几变化,才继续道:“而从永盛年间,年成一直不好,起先百姓们还可凿灰植桑,养蚕缫丝为业,可丝绢布匹交的税也不在少数……永盛末年至今,交的银子,粮食几十万两,几十万石,而入库者不足一半……” 沈七磕了个头,“圣上,臣无用,只查到这些。” 胜春和福元也跟着跪下,三人头低垂,噤若寒蝉。 沈弱流垂眸端起那杯兰溪龙井……入库者不足一半。 钱去哪儿了? 南十二州巡抚布政使司,都是绪王的人,这钱还能去哪儿了? 碗盖划了一圈,他语气毫无波澜道: “寒州城一战,国库虚空,北境挐羯人盘踞仙抚关外虎视眈眈,北境二十万大军靠屯田度日,若挐羯卷土重来,朕拿什么打?他这不是想要朕的皇位,他是想要整个大梁的命!” 沈七三人慌忙磕头,“圣上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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