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枝头也不抬:“殿下既然知道,何必要问我。” 梁承骁拧起眉:“围场风沙大,你不该往这儿来。” “唔。”谢南枝提了下唇角,“我以为您闹这么一出,就是在等着我呢。” “……” 梁承骁于是不说话了。 他望着谢南枝那张容色稠艳,垂眼专心为他包扎的脸庞,心中也在慢慢思索,这段时日莫名情绪烦躁的理由。 照理说,谢南枝愿意为他所用、替他做事,这是他最开始的目的,如今达成了,应该皆大欢喜才对。 但不知为何,自从上次见他病中高热不退,攥着他的衣角含糊呓语之后,梁承骁心底便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感受。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况。 理性上他知道,谢南枝行了一步绝佳的险棋,将所有人算计在内,倘若此局能成,对东宫万利而无害。然而在某一秒钟,他瞧着谢南枝因连日周转,隐带疲倦的面容,胸腔里却升起微妙的不虞和烦闷,心想——孤为什么要让他做这些? 即使没有谢南枝,他照样能把魏王和邱韦收拾得服帖,何必要让他以身入局? …… 谢南枝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梁承骁的反应,略微抬眼,却不期然撞进了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梁承骁正凝神审视他,神情叫人琢磨不透。 谢南枝的心莫名震颤了一下,潜意识警醒起来,面上仍作若无其事地问:“殿下在想什么。” 梁承骁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眼:“没什么。” 顿了顿,又问:“你去找过公良轲了?” 谢南枝给布条打结的手一停,随后继续收尾,说:“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梁承骁倒是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他看着谢南枝收拾药箱起身,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你不方便做,就交给纪廷。” 听到这话,谢南枝着实有些意外,回头与他对视。 梁承骁似乎已经下了决断,平静道:“孤会让他和暗部听你指示。” “崔郢无所谓,你比较重要。” 【作者有话说】 梁:我那弱小可怜无助的老婆 萧:力能扛鼎,先帝在世时组织秋狩,曾在百米之外射倒黑熊
第29章 对弈·可愿入我门下 崔郢这些天称病赋闲在家,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便有心思考校起门下弟子的学问来。 然而他的弟子们基本都从仕多年,平日忙于公事,早懈怠了研读经撰,勤勉修身,水平大约是连崔府养的鹩哥都及不上了,一考考倒一片。 于是一群在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到了崔府的窄巷里,个个都成了一声不敢吭的鹌鹑,答不上来问题,还要排着队被老师训斥。 崔郢被这群三四十好几了,还低眉臊眼在门口站壁的人气得够呛,拄着杖咚咚点地,大骂“粪土之墙不可圬”。 无人敢回嘴。 众师兄老老实实听了一回训,直到崔郢背着手,眼不见为净地回屋去了,才暗地里给公良轲使眼色,示意小师弟救一下场。 公良轲身负重任,咳嗽一声,跟了进去。 他是为数不多几个答得叫崔郢满意的学生,纵使崔郢这会儿有天大的火气,转过头看见他,也不方便发作,只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你要是替他们来求情的,就出去和他们一道反省。” 公良轲忍着笑说,不是。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沓宣纸,递给他说:“您先看看这个。” 崔郢神色狐疑,嘀嘀咕咕问:“又有后起之秀写的文章?” 手上却很诚实,接过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只看了没两页,浑浊的眸子就赫然亮起精光,随即加快速度,草草翻阅完了后几篇,笃信道:“这是上次作楚赋的后生?” 公良轲点头:“正是,学生前不久在书坊偶遇了他,叙话后发现颇为合得来,便从此结识了,这些文章是他同我交流时拿来请教的。” 他补充道:“老师不是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么,上回我仔细问了,他说未曾拜过师,平日就是自己读书,正苦恼没有人能为他指点解惑。” 崔郢听了,先是精神为之一振,随后按着宣纸,吹胡子瞪眼道:“老夫何时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了?” 过了一会儿,见公良轲不继续往下说了,又觉着急,只好干咳一声,佯装无意问:“此人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 公良轲习惯了他老师的性子,好脾气地一一回答了:“此人叫谢南枝,是南三郡人,家境如何我没有细问,但从他言行来看,应当是出身高门大户。” 寒门飞出凤凰的毕竟少之又少,簪缨世家养出贵子才在预料之中。 崔郢对此早有猜测,面上却冷哼一声,挑拣道:“世家子弟的娇纵毛病最多,能否沉下心做学问还未可知。” “你与他相交,觉得他品行如何?” 公良轲正色道:“依学生之见,他是世上少有的正直之人,半点没有富家子的专横做派,对尊者不卑不亢,对卑者宽容体恤,堪为知己和良友。” 崔郢了解这个弟子,知道公良轲这么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心里暗自点头,板着脸继续挑刺:“过刚则易折,一味守正,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顿了顿,又问:“他如今年几何,可曾婚配?” 公良轲稍迟疑了一下:“刚及冠不久,还很年轻,婚配……应当也是没有的。” 听到这话,崔郢总算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 “不错。”他捋着胡须,赞许道,“成大业者不该为外物所牵绊,耽溺儿女情长的荒唐事,那才叫虚度光阴。” 言毕,他又询问公良轲对方读过什么经书,交流谈及的都是什么话题,云云。越是了解,心里那杆秤越是倾斜,确切升起了几分收徒的心思。 公良轲闻弦歌而知雅意,体贴问:“老师,可要学生将此人引荐给您。” 崔郢很是意动,但仍端着经学大家的架子,嘴硬道:“有什么可引荐的,老夫是那等看到好苗子就巴巴地往上凑的人吗。” 话音还未落,余光就瞥见门口因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的几个弟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道:“看什么看,都反省完了吗!” 几个脑袋立刻成熟稳重地缩回去了。 “……” 公良轲忍着笑,打圆场道:“您在朝中盛名久负,如果知道有机会得到您的指点,他想必十分激动。” 前有不成器的大徒弟,后有各方面都合自己心意的年轻学子,崔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心中有了决断,放下那一卷文章,对公良轲说:“这两日我得闲在家,你且将那谢生带来,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 — 谢南枝收到书棋捎来的口信时,正在东宫与梁承骁对弈。 因在院子里无人看见,他的衣着便也随性了一些,乌发松松挽着木簪,白衣宽大的袍袖铺在地上,认真沉静地思索。 梁承骁的手谈风格与他的为人相近,攻杀凌厉、算度深远,每一子落定,必有大片白子落于马下,叫人左支右绌,难于应对。 而谢南枝则与他相反,下棋温和不露锋芒,白子看似落于劣势,处处败守,实则每一步都暗藏谋算好的玄机,偶尔在某个关窍上添一子,便使局势扭转好几番。 书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黑白白摆了一盘的棋局,颇有些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意思。 他没敢多看,低声与谢南枝转述了公良轲的邀约。 谢南枝听了,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问对面的梁承骁:“殿下和崔大人可有过旧怨?” 据他了解,崔郢对东宫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好。 谢南枝落子之前思考的时间很长,梁承骁干脆叫侍从抱了折奏来批复,闻声抬起眼:“旧怨算不上,理念不合罢了。” “崔郢年轻时还算有些胆识。”他嗤道,“现在年纪大了,开始瞻前顾后,甚至不如他那个做翰林院侍读的学生。”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崔郢,上京的歌舞升平不知蒙蔽了多少朝臣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土壤之下早被虫蛀一空的根基,以为往御史台上几本奏疏,意思意思劝谏皇帝勤政仁德,就还能维持北晋往后百年的繁荣盛世。 实在是盗钟掩耳,自欺欺人。 谢南枝没有作出评价,慢悠悠地又往棋盘上摆上一子,微笑道:“是吗。我怎么听纪大人说,殿下还干过送人家中科的子侄去北境从军这样的缺德事。” “……” 梁承骁无语道:“既然他这么闲,孤让他去颜昼手底下滚半个月再回来。” 谢南枝于是笑起来。 纪闻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轻飘飘决定了自己未来半个月的悲惨命运。如果知道了,估计一定要把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敢乱说悄悄话了。 谢南枝会提及这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 本来他也不至于来找梁承骁下棋,只是上回那老作坊的糕点师傅被重金请来东宫之后,不知得过梁承骁什么吩咐,非说只给书房和主院做点心。 被迫“积极主动”地加了几次班以后,谢南枝终于认清了此人拿根胡萝卜吊在前头,从而压榨劳力的险恶用心,现在总算找着机会揭了太子殿下的底,见对方吃瘪的模样,才心情舒畅了些许。 随手取了枚棋子在棋盘边缘敲着,谢南枝忽然起了兴致,问梁承骁说:“倘若殿下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 这话明面上说的是棋局,实则两人都知道,这是在问公良轲邀他去见崔郢一事。 梁承骁瞥了棋盘一眼,瞬间就识别出他上一枚白子的用意,紧接着堵住了可能会翻盘的眼位,道:“要怎么做,你不是早就有计划了么。” “崔郢这人,成在心正,败也在心正。” “如果是孤。”他一心二用,翻过一本折奏,淡道,“他不是看不见吗,那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见。” “等他口口声声宣称的仁义礼信成了一堆废纸,他也就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 唯一有机会破局的关口被堵住,谢南枝敲着白子,叹道:“好棋。” 纵观整一张棋盘,竟交错纵横出现了四道劫,首尾紧紧相咬,谁都杀不死对方的棋子,又都不能让步。 他将白子放回棋盅,由衷说:“还好我的对手不是您。” 无论洞察、谋算还是咬定不放的狠戾,梁承骁都已经有了合格的帝王之相。将来晋国到了他手中,楚水两岸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够收拢归一。 即便如此,谢南枝倒没什么畏惧忌惮的心理,恰恰相反,自从那日在书房见到陈秉章的真迹后,他便有了打算,甚至要一手促成这个结果。 梁承骁也看出了和棋的态势,深深瞧他一眼,道:“不会有那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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