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谢南枝时,对方见他与书生相谈甚欢,理所当然将他认作来参与文会的举子,同样呈上了笔墨。 书棋侍立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了一阵,倒是谢南枝瞥见了,没说什么,只合上了手中一目十行阅览完的文章,摇头叹息评价:“天真之言。” 书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挠了挠头,小声问:“公子对先楚旧史还有涉猎?” “不算吧。”谢南枝随意道,“大致了解一些。上次和梁承——” 剩下半句话还没说完,看书棋吓得拼命朝他使眼色,才想起来这是在外头,于是顿了下,镇定地改口:“上次和夫人……批阅公文的时候,看到过有人引用,就去翻了些史书。” 有这么一出,还是因为有个掉书袋的老臣,写奏折总喜欢引经据典地讲道理,用词生僻拗口不说,篇幅还又臭又长,梁承骁不爱看,就全扔给谢南枝翻译成人话再念给他听。 谢南枝倒是挺喜欢此人,觉得他确有几分学识,写的东西也有趣,梁承骁处理公文,他就在旁边就着奏疏,津津有味地吃掉一盘盐渍梅子干。 现在想来,史书对他来说和梅子干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挺下饭。 书棋:“……” 书棋的神色一言难尽,似乎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下了,好在谢南枝也看出他复杂的心情,哂笑一声,喝茶不说话了。 — 宋黎在雅间中观望许久,见众人皆在奋笔疾书,唯有那角落里的白衣公子从始到终都未动笔墨,反倒是姿态闲适地端着瓷盏,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一炷香过去了,他面前的宣纸仍是空白一片,引得身旁的书侍频频侧目,连那上首的广文馆博士都忍不住投来一瞥。 宋黎瞧得惊奇,对公良轲道:“此子倒是奇怪,旁人都想在文会上出风头,再不济也给自己挣个印象。哪有来了这里,又光坐着不作文章的。” 公良轲仍是淡淡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说:“许是来饮茶的客人,被书侍误认成举子了呢。” 宋黎想了一想:“也是。” 光看着他人写文章没什么意思,他就没再关注底下的情况,转而同公良轲聊了些琐碎的闲事。大到朝上的太子和魏王之争已经搬到了明面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小到崔郢近日的身体如何,是否遵医嘱按时吃药。 公良轲兴致不高,有一句答一句的,但看宋黎很有谈兴,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早退,便一直顺着他的话说。 香篆燃至末尾时,他偶然抬头,瞥见角落里那一桌空了——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见状,公良轲蹙了一下眉,感到微微的疑惑,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三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书侍宣布计时结束后,便收起了各人所作的文章,在大堂中间一一宣读,再由出题人评出魁首。 宋黎见了,问对面正在饮茶的公良轲:“怎样,可有你觉得有潜力的举子。” “不过依我这么远远地一看,今年除了那张生,应当找不出其他冒尖的人了。” 公良轲淡道:“且听听罢。” 说完便静下来,敲着茶盏,听底下考生作的文章。 …… 然而撇去私心不谈,他不得不承认,宋黎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寒门能出贵子的毕竟少,就算不提张家给魏王的好处,那张氏的公子也是正儿八经师承名门,比起一般人的水平还是高上许多。 连着读了七八篇文章,都是俗下文字,内容千篇一律不说,还有人想写出些文采,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显得不伦不类的。 一路听下来,那广文馆博士的眉头越皱越深,一张国字脸都严肃了些许,显然是很不满意。 直到过了许久,才遇上一篇立意新颖,文字也可圈可点的。他略微颔首,肃穆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询问书侍道:“这是谁的文章?” 书侍扫了眼落款,答:“奉郡平尧县马生。” 坐在谢南枝邻座的书生原本惴惴不安,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打了个激灵,激动地起身道:“大人,是我、是我作的。” 广文馆博士向他点了点头,和善道:“不错。” 相较于此前的皱眉和一言不发,这话已经是难得的赞赏。 见状,周围举子纷纷向他投去艳羡,隐约掺杂着嫉妒的目光。唯有那张家的公子低嗤了一声,神色十分轻蔑,像是很看不起他。 马生才不管他的反应,美滋滋地重新坐下了。 又过片刻,书侍拿起下一篇文章,这回不用评点,众人便觉此文笔力极其老道,引经用典驾轻就熟,一气呵成,叫人读来不禁心生酣畅淋漓之感。 等最后一个字落下,广文馆博士神色赞叹,不禁抚掌连称了几声:“好!” 没等他问,书侍就笑容满面,自发介绍道:“大人,这是云中张生的文章。” 这话一出,像是往水面投入一颗石子,堂下顿时炸开了锅。 不少人之前只听过云中张生的名声,这是头一回读到他的文章,十分讶异他的文采,有人相较自身,羞愧不已,另有投机取巧者则觑见时机,殷勤地上前吹捧。 “原来是张兄的大作,果然字字珠玑,我等自愧不如!” “张兄文采无人能及,日后高中了状元,可千万别忘记我们这些同窗啊!” 张公子被一众举子围在中间,表情洋洋得意,嘴上却道:“行文仓促,有许多不周到之处,献丑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吹捧和应和,书侍原本还想读下一篇文章,几次出声都被他们盖过了,捏着纸张左右为难。 有人眼尖瞧见了,高声道:“大人,我看这文会的魁首啊,非我们张兄莫属,也没什么往下比的必要了。” 广文馆博士摸着胡须,虽然心底隐含赞同,但还是问了书侍:“还有多少人?” 书侍看了眼手上的宣纸:“大人,还有一篇。” 博士挥了挥手:“那就读完吧。” 张氏的拥趸原本有些不服气,看他都发了话,只好暂时按捺下不满,私下与同窗窃窃耳语着,很是不以为然。 但书侍只念了个开头,这些轻微的声响就都不见了,场中渐渐变得安静。 — 二层之上,宋黎原本已经失去了对文会的兴趣,刚想与公良轲说起旁事,忽然听得耳边的文句,手中的茶盏不受控地磕在桌面上,一声清脆的响。 “……” 他震惊地抬头,正好和公良轲对视,同样看见了对方脸上从意外、沉思逐渐转向惊艳的表情。 等到行文过半,公良轲倏忽从座位上站起,在室内疾步走了好几圈,嘴唇开合两下,最后斩钉截铁地评价:“此子大才。” “今年会试,三甲中必定有此人!” …… 不仅是他,台上的广文馆博士同样有类似的想法。 听第一句时,他的态度还有些轻慢,等到文入正题,神色才变得凝重专注。而后到了精彩之处,更是胡须连连抖动,眼底精光矍铄,恨不得拍案而起,高呼一声“神武之才”。 入仕这么多年,他主持过数不清的文会,还是头一回如此失态,头脑甚至因为过度的振奋有些眩晕,要靠撑在桌面上才能缓解一二,几乎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日后或成朝中肱股之臣的文曲星。 等到书侍念毕,大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广文馆博士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起身高声问:“这……这是谁的文章!作者姓甚名谁!” 书侍分不清好赖,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赶紧看了眼落款:“回大人,这是——” 话才说了一半,忽然卡住了,脸上也出现了近似呆滞的表情:“这、这人没有落款。” “胡扯,怎么可能没有!” 广文馆博士怒道,他没耐心听对方说话,一把抢过纸张展平,入目字迹隽秀,鸾飘凤泊,一看便是师承名家,他来不及细看,直接跳到了末尾——然后不期然看到了一片空白,顿时愣住了。 “……” 书侍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在一旁抓耳挠腮回忆了半天,最后一拍脑门道:“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一炷香过去都没下笔的怪人!” 这事说来也巧。 点燃香篆后没多久,他就留意到了此人,还因为对方的好相貌,多往那处看了好几眼,只是后来去顾了旁事,没留意对方是何时写就的文章。 收卷的时候,他看桌案上的宣纸折叠成了小块,压在茶盏下,鬼使神差取出来看了一眼,见上头有字,就垫在了最底下,一并收了起来。 见他有印象,广文馆博士抖着手把卷子收好,心存最后一丝希望,迫切问:“那他人呢,如今在何处?” 书侍嗫喏了半晌,最后茫然道:“可是他……他喝完茶,就走了呀!”
第20章 疑心 谢南枝还不知道自己作的文章引发了怎样的风波。 回府的路上,书棋还在叽叽喳喳,问:“公子刚才都写了什么,为何不在末尾署名。” 在他看来,谢南枝只是兴之所至,跟风凑了个热闹。 邻座的书生又是落款又是附章,阵仗颇大,生怕别人看不到作者姓甚名谁。唯有谢南枝连墨迹都没晾干,一盏茶见底,就随意将纸张叠了两叠,扔下不管了。 恐怕他们一离开茶楼,跑堂的小二就会把那宣纸当废品收拾走。 他这厢说着话,手上还提着刚才专程绕路去买的糕点,热热乎乎的拿油纸和麻绳吊着,一前一后摆动,谢南枝每瞧一眼,就觉得心情愉快,连带着耐性都好了起来,解释说:“一些荒唐话而已,怕写了丢人。” 书棋大字不识几个,自然看不懂纸上的内容,信以为真地“哦”了一声,还体贴地宽慰谢南枝:“公子行医和作画都那么厉害,不擅长写文章也没什么,哪有人能做到什么都会的。” 顿了下,又严谨地补充道:“当然,太子殿下除外。” 谢南枝似乎笑了声,没说什么。 书棋不知他为何发笑,迷惑抬起头,看他的视线总是落在包好的点心上,时隔两秒就要扫过来一下,但唇角还矜持地抿着,不主动发话——某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想了想,试探道:“公子,这铺子里招牌的‘开口笑’要热的才好吃。我给您拿油纸裹着,您趁热尝尝味道?” 听闻这话,谢南枝果然露出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的表情,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也好。” 书棋:“……” 开了十数年的老作坊果然名不虚传,挑开外层的包装,几块做工精致的点心就躺在金黄的油纸上,冒着丝丝甜香气。 在书棋眼巴巴的目光里,谢南枝捻起一块,尝了一口。 糕点烤得焦脆适宜,齿关轻轻一合,香脆的酥皮就被抿碎了,散发出淡淡的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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