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见状,适时开口,宫中已经备好筵席,只等诸位大人赏脸品尝了。 闻言,方才还疲惫困乏的百官们一挺胸膛,喜笑颜开。先官腔地谦逊一番,再抬高大皇子此举,充分表达了他们为人臣子的礼数和对主子的尊崇之意,然后就喜滋滋地等着回宫开饭了。 大皇子莞尔颔首,队辇回宫的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 可见众人归心似箭的急迫。 容诀行在队伍中前位置,恰逢最前方是大皇子和五皇子,殷无秽位列于他们之后,和容诀距离最近。少年刻意放慢了步调,和走在后头的容诀手袖相接,身旁随行禁军无一人发现两人之间暗度陈仓的小动作。 容诀一怔,他的绛红袍袖中已然多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着的点心。 容诀抬手估摸那沉甸甸的分量,唇角不禁一提。 藉由他身份位高权重,又素有手段铁腕之称,从来没人敢暗中偷觑东厂督主,再加之回宫路上众人脚步如飞,更是无暇顾及他。容诀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摸出糕点来吃,其间无一人发现。 殷无秽今日做的糕点软而不腻,中间还裹挟了果汁浆液,吃起来有止渴果腹之效,容诀饿了大半天的脾胃得到了极大熨帖,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回宫一路正好容他将糕点吃完。 在旁人饥肠辘辘两眼放光地期待宫中筵席时,容诀的思绪已然投入这场鸿门宴中。 祈福参神,凛然不可冒犯,大皇子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动手脚,那么最好的时机便是众人期待的宴会,文武百官俱在,吸引足了注意力。 容诀只当不知,一整绯红蟒袍衣襟,信步落座。 他的座位赫然正对殷无秽的皇子之位,如此巧合让他不由一怔,殷无秽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有些高兴地朝他雀跃一笑。 容诀哑然,最终还是回以少年一颔首。 殷无秽得了他的回应,心情愈发亢奋,他唯恐自己失了态,忙转头去和隔壁的五皇子说话,保持心情平静。 五皇子递给身边亲卫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在每一道菜品酒水端上时不动声色地暗中检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朝五皇子一点头。他这才放心浅尝,和殷无秽闲适聊天。 容诀抬眸瞥见,也没再看他。 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御膳房做的菜,这么多年了,口味从来没有变过,容诀不过浅呷了几口,就失了兴致,慢条斯理地吃了些水果。 他的视线从几位皇子身上一踅而过,最终栖落在宴会门口。 但见门口朱华闪烁,一截截流光溢彩的璀璨纱裙映入眼帘,再往上看,竟是一个个身段婀娜、面覆轻纱的曼妙舞女。舞女们从门口盈盈而入,有弹奏笙器的,有手抱琵琶的,众舞女袅袅婷婷散开,露出最中间位置怀抱檀木古琴的金纱舞姬。 舞姬端的是殊色窈窕,潋滟横生之态。她骤一抬眼,场上空气都静了几静。 在场文武百官皆是高知,见多识广,却仍被震撼到涣散了瞳。 清流的文官最先反应过来,姿态一正,别过眼不去看那些美艳惑人的舞姬。 然而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齐凝目望去,支耳细听。只见那些舞姬指尖翻拨,一首清绝舒婉,如涓涓细流缓缓沁入心脾的曲子旋即送入耳中。 在场的文官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科考入仕自是有各自真本事的。而眼前舞女竟能将他们熟读的圣贤之词编纂成曲,还丝毫不违和,恕他们孤陋寡闻了,闻所未闻,不由为之震惊。武官则是讶然那样纤细窈窕的女子竟能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又是跳舞,又是奏乐,韵律呼吸分毫不乱。 一场惊才绝艳的舞蹈中蕴藏了许多门道,令人叹为观止。 一曲舞毕,舞姬们如同仙女散花般一旋而散,转而去给在座诸位贵人斟酒。有了之前精彩绝伦的铺垫,在场无一人认为这样的行为不妥,反而觉得,能和如此才情兼具的舞女交流是他们之幸。 不论文官武官,皆欣然乐之。 而最中间长相秀美的那名舞姬放下古琴,娉婷走到了五皇子身侧,玉指一捻,酒杯便送到了他的唇边。 被五皇子用手压下,“多谢,本王自己来即可,这里无需人伺候。” 那舞姬被拒绝了也依然落落大方,在五皇子身前旋绕一周,旋即袅袅婷婷地去了大皇子身边。而大皇子也并未拒绝美人主动,直接将人留下为他斟酒。 五皇子放下酒杯,并不打算喝里头的酒。侧首一看,邻桌的殷无秽竟也烦不胜烦地推开酒杯,眉宇紧蹙。 如此美人,七弟不怜惜便罢,怎地如此不耐烦,五皇子好奇地很,上前小声问他。 殷无秽只言简意赅道:“我已心有所属,不会和旁人亲近。” 靠近他斟酒也不行。 五皇子神色讶异,不曾想七弟竟会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到这种地步。不过,他不喜欢拒绝就是了,怎做出这样苦恼,甚至隐含了一丝咬牙切齿的表情,五皇子再想细问,殷无秽却不肯说了。 少年目光切切望去对面。 他的心上人正来者不拒地一杯接一杯笑纳了舞姬递来的酒,舞女并未因为他是宦官就区别对待,容诀自然也不会拂了对方的好意,一颦一笑,尽皆靡丽。 他的笑颜,他的莞尔,他的愉悦,竟然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舞姬。 容诀在殷无秽面前都不曾笑地这样开怀过,殷无秽见状十分愤愤不平,嫉妒的同时又夹杂着浓浓的委屈。 少年气怒地直接将桌上被舞女碰过的酒杯拂去,狠狠瞪着容诀。 可惜,容诀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控诉,喝过酒的唇瓣嫣红湿润,殷无秽眼睛都看红了。眼见那舞女还想往容诀身上倒,殷无秽忍无可忍,当即站起身,夺过五皇子桌上酒壶,扬起脖颈一口就灌了下去。 “七弟!”五皇子想阻止都来不及,瞠目结舌。 纵然亲卫检查过那酒没什么问题,五皇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今天晚上绝不可能如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平静。 不过殷无秽喝都喝了,他也没办法,只能叫人多看顾着些,免得误伤他。 因为殷无秽的陡然站起,四下不由朝他看去,大皇子见他拿着酒壶,也笑道:“七弟喜欢喝,叫人再满上,如此琼浆玉液,宫中应有尽有!” 殷无秽放下酒壶,蹙眉坐了回去。 他甫一坐下,容诀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拒绝身边舞女的靠近,余光一瞬不瞬注意着少年的动静。须臾后,他侧首和司礼监属下交代了几句话,起身离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宴会。 大皇子和五皇子俱按兵不动,他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先按捺不住,这一点容诀并不担心,他在不在宴上都无甚影响。 他关注的是,殷无秽好端端站起来喝酒作甚,还惹得那么多人的侧目,他都被吓了一跳。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看错,方才殷无秽喝的那壶酒是从昭王桌上拿的,他怎么敢!殷无秽平日一贯机敏,怎么这一次如此糊涂! 昭王的酒,容诀实在不放心。他着人去请了苏太医,让对方给殷无秽看看,确认少年无虞他才能真正放下心。 容诀在外边空旷无人的走廊上站了一会,正欲转身回去,鼻尖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具炽热结实的胸膛。 是殷无秽,他也从宴会中出来了。 “殿下做何要喝酒?”容诀眉心一拧,不悦觑向殷无秽。 殷无秽见到容诀的欢欣在他问话的那一瞬支离破碎,少年的满腔委屈和气愤尽数被这句话勾了出来,他不满回道:“你不也喝了。” 容诀额角青筋一跳,“咱家喝酒是有把握才去喝的,殿下如何能比?你要喝酒不喝自己的酒,怎还去喝昭王殿下的,你简直是——” “强词夺理!分明是督主在寻欢作乐!我都看到那女人快贴你身上去了!你就那么喜欢喝她递的酒吗?”容诀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殷无秽急声打断了。 少年说着自己眼睛先委屈地红了起来,抬袖抹了一把,眼尾被自己搓地红艳艳的。 容诀:“??!” 容诀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殿下在说什么?咱家在席间从来都是如此,而且咱家是宦官,你又在乱想什——” “你还从来都如此?!若是我没看到,是不是不管哪个舞女宫娥向你敬酒,你都来者不拒?你!你怎么能这样呢!!”殷无秽嫉妒到失去理智,口不择言,死死抓着容诀的肩膀。 不疼,但难以挣脱。 容诀接不上殷无秽的话,少年明显是在无理取闹,现在和他辩解是说不通的。且容诀还没说什么,殷无秽就能自我脑补十句顶他一句,容诀头都开始疼了。 也愈发察觉到,少年今晚不对劲。 他一抬手,只觉殷无秽身上的温度烫得骇人,容诀瞳孔猛地一缩,要去探少年的额头,却被殷无秽气呼呼地拉下了手。 容诀额角青筋又是一跳,一掌拍在殷无秽手上,瞪他一眼,少年这才老实下来。一脸幽怨不满地盯着他,想要发火,但因为是他,到底憋了回去,还把自己给憋委屈了。 容诀无语地不行,奈何殷无秽实在太不对劲了,他只能先耐心哄着,查看殷无秽情况,“殿下别动,给咱家看看。” 殷无秽还是很不高兴,但勉强听话情绪稳定住了。 容诀再伸手,殷无秽这一次没有抗拒,乖巧地任由他摸。 容诀手甫一触到殷无秽的额头,指尖就被烫地缩回,他不可置信,再次抚了上去,只觉所触之处炽烈如火,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烧起来。 “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容诀担忧地问。 “头疼,还有心里烧地慌,好热。”殷无秽讷讷。 容诀顿时紧张:“心里烧?” 殷无秽点头:“嗯。我一想到你刚才和那个舞姬在一起喝酒,心里就像着了火,心脏烧地好疼。” 容诀:“……” “好好说话,到底哪里不舒服。”容诀忍不住话音一重。定是之前的酒出了问题,昭王自己不喝,却阴差阳错叫殷无秽喝了去,把少年变成这副模样,容诀脸上神色一冷。 他心里飞速思忖,大皇子做事狠辣绝情,他一贯不会手下留情,若是真在酒里下了药,只怕殷无秽此刻—— 不等容诀想到解决之法,他先一步意识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大皇子此番借祭祀祈福、举办宴会之名拐弯抹角,无非在说明他没有直接掣肘五皇子的办法,只能用这种阴损的手段。之前的舞姬只怕也是他一手安排,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昭王喝下这杯酒。 喝下酒之后呢?他最想直观地看到什么反应?能一举令昭王陷入绝境无法翻身的方法绝不可能是给他下毒之类的愚蠢行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不可能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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