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殷无秽忽然没头没尾地闷出一声,可两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容诀笑了,这一次他没再阻止殷无秽拿奏折过去批阅。 殷无秽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繁冗沉甸甸的朝政,按理说首次接触这些东西,他该如临大敌聚精会神的,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柔软的像一团棉花,并不着急,就这么闲适悠然地处理了。 容诀观少年进入状态,收回目光也开始处理手头要务。 翌日,殷无秽早早给他送来了亲手做的点心。 小豆子收下给他摆上小几,容诀起初一愣,不过旋即明白过来,殷无秽这段时间压力甚巨,或许做些分散注意力的事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放松,因着是给他的,所倾注的感情又不一样。 如此,也好。 容诀斜倚小榻,慵懒品尝。 唔,还真别说,殷无秽做点心着实有一手,比御膳房做的还要美味合他心意。他有这手艺,便是出了宫日子也会过的不错。 出宫—— 这个念头仅在脑中一闪,便被容诀毫不留情掐灭了。 · 殷无秽重又投入到汲汲营营的官场之中,这一次,因着有了期盼和寄托,即便整日游走宫廷也不觉得难捱了,反倒更加珍惜每日和容诀一起相处的零星时间。 他不贪多,每日一点,就足够了一整天的精神蓄力。 日子在这样的忙碌中一天天飞逝。 容诀掌握着整个朝堂的大局,看大皇子和五皇子鹬蚌相争作壁上观,他原是想要给殷无秽更多时间的,好让他和朝堂磨合地更为适应。 可时不我待,养心殿那边传来消息,皇帝这段时日病情有好转迹象,虽仍未清醒,不过以防万一,容诀狭长的眸一眯—— 殷无秽替容诀批红奏折已经有一阵子了,基本熟悉了这套流程,有问题之处容诀也会悉心教导他如何去做,殷无秽总能以最快的速度领会改正。 容诀对他颇为满意。 殷无秽仁善却并不懦弱,果决且一针见血,批红颇有大开大合之风,假以时日必成气候。一般的奏折殷无秽批阅过后容诀甚至无需审查,可直接拿来现用。 但仅仅是这些,还是不够,离他想要的还差地远。 这天,容诀交给殷无秽一个新的任务,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观阅,评鉴大皇子和五皇子多日处理朝政的成果。 大皇子自不必说,他一至序齿便上朝听政,及冠封王,管理庶务自成一派风格,朝堂政务也处理地井然有序有条不紊。那漂亮规整的成果饶是殷无秽见了也心服口服,更不消说大皇子暗处的人脉资源手腕。 这是殷无秽的先天不足。 五皇子打理的多是军务相关,他一贯擅长这些,排兵布阵他擅长,统筹管理他依旧熟能生巧,以能服人。五皇子在军中威望一日胜过一日,这是他后天积累出的战果。 也是殷无秽缺乏的后天时机。 这两人不论哪一方面,都让殷无秽望尘莫及。 甚至连殷无秽批阅地不错的奏折,也无法拿到明面上来,这一道天堑直接把他和两位皇子,或者说大周真正的权利核心隔出了楚河汉界,是他永远跨越不过去的屏障。 殷无秽被这当头一击直接钉在了原地。 容诀也不催促,给少年自己缓和的时间,只是眼看一个时辰将至,他还有许多事情亟需处理,给了殷无秽一个折中的选择。 “殿下,之前让你考虑的问题想清楚了么。想好了,就过来找咱家。” 殷无秽闻言震惊一抬眸,然而只来得及看到容诀修长的背影,他已经离开。 殷无秽手掌攥起,手背筋络紧绷地纤毫毕现。 这一天,终究还是携风裹雨的来了。 殷无秽其实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抉择。他最开始在宫中无忧无虑,只消等到及冠皇帝许他出宫即可;他知道自身的弱小,也去打磨成长了,可还没有及时成长起来又骤经皇帝昏迷,被迫卷进皇位纷争的漩涡,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 如今汲汲营营好不容易积攒到一些势力,妄图和容诀出宫安稳度日,却再一次被残酷的现实击碎。 政权更迭的风潮浪尖将他催折地七零八落,毫无还手之力。 他永远都慢了半拍,被现实教做人,被桎梏紧束缚。 他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漂泊无依,风浪在哪里,他就被卷进哪里,永远摸不着方向窥不见天光。 可是,即便到了这种穷途末路的境地,他也还是,不想放弃啊! 旁的都可以,一切他都可以不要。唯独容诀,无法割舍。 那是他乏善可陈的少年时代唯数鲜活,是他孤寂无依的数载时光唯一慰籍,更是他疲惫迷茫时的心安归处。有那个人在身边,就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用担心,摔倒了就爬起来,失败了就重新开始。 因为身后有那个人,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如果他和容诀分开——殷无秽不敢想他会怎样,他能怎么样,光是一想就感觉到呼吸艰涩,抽筋剜骨般的彻痛。比起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斡旋捭阖,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和对方分开,即便是要跨越千山万水,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夜晚,亥时。 殷无秽穿了一袭漆黑斗篷,压低兜帽敲响了凌虚阁的门,小豆子打开一道门缝,殷无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进去。 容诀的房间亮着灯光,殷无秽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旋即迎面对上了沐浴更衣后披散三千鸦发,只着一身白色丝绸中衣的容诀,殷无秽直愣愣地戳在了原地,心跳怦怦狂跳了两声。 容诀也错愕住了,没想到少年就这么披着月色闯进了门,忙不迭套上一件罩袍。 在这样的深秋时节,只穿这么点衣裳其实还是有些寒凉的,容诀猝不及防被殷无秽撞见,一时忘了添衣。 殷无秽心跳乱撞,手忙脚乱地压都压不住,更别提提醒他穿衣了。 不过旋即容诀就坐到了软榻上,搭了一件毛毯在腿上,倒也不至于冷着了。殷无秽不想和他隔几而坐,而是亲近地蹲身在他面前。 容诀一怔,明白他这是做好决定了,神情放松下来。 果不其然,殷无秽开口:“阿诀,我想好了。” “我想要出宫。”容诀脸上欣慰的表情还未做出就随着他这句话一僵。 不等容诀反应,殷无秽又低声嗫嚅:“可我没法一个人走,我想和你一起……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起离开!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我明明已经尽力了,可是还是不行,远远不够,我还是做不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阿诀……” 说到最后,已然语不成声。 悲痛欲绝的少年一把抱紧了容诀的腰,除了没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哭泣,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可他的神情语气却像是比哭还要难受万倍。 容诀被震撼到张了唇,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化为了一腔柔软。少顷,他低下头,抬手搭在殷无秽的背上,轻拍安慰:“殿下,不要妄自菲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是啊,怎么不算好呢。 殷无秽如今不过十六,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寒窗苦读,能科考上榜的已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而殷无秽相较于他们早已文成武就,便是在皇子之中也是不差的。 这一点就连容诀都深感欣慰。 殷无秽学习速度之快,天赋之卓容诀从来都看在眼里。即使是这样一块贫瘠斑驳的土壤殷无秽也能汲取周围一切的养分茁壮成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上手了朝政事宜,还笼络了朝中小半中立势力。 这样的资质如果还不算好,那天下再没有厉害的人了。 殷无秽唯一的缺陷就在于先天不足,没有底蕴深厚的家族势力扶持,且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妄想带自己离宫。 容诀这些年早把自己和朝廷中枢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殷无秽想要带走的岂止是他一人,他必须要撬起整个大周朝政的根基。 莫说是他,换了哪一位皇子来也做不到。 如果殷无秽想要的是出宫,只要不带上他殷无秽早就可以做到,可偏偏,他舍不下自己,这也是容诀一早就料到了的。 殷无秽还有后话,容诀等他继续说。 “我决定留下。可是,阿诀,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殷无秽就像个惶惶无措的孩子,不知前路如何去走。 少年也没有夸下海口说想登基,一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薄弱之处;二来,他绝不会要容诀为他付出牺牲,这是他的底线;何况,那个位置向来九死一生,他想要的只是和容诀好好的,安稳地活下去,而从不是在这官场沉浮斡旋! 少年实在是无助茫然的很了,才会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寻求最亲近的人抚慰。 容诀头埋地愈低,下颌几乎抵着少年的发顶,他一下下顺着这少年的脊背,温柔而又强大地道:“殿下忘了吗,咱家让殿下考虑清楚,正是为了帮殿下解惑。殿下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俱交由咱家来安排,好吗?” 殷无秽没有立即回答,手却紧紧攥住了容诀腰腹处中衣,将衣服抓出层层褶皱。容诀倏地察觉胸腹连中衣都无法阻隔的地方一片湿热,不可置信后恍然。 那是少年的眼泪,他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好。”似是欲盖弥彰,少年答应了,只是声音十分喑哑哽涩。 容诀还维持着一下下拍顺少年脊背的动作,只是更加轻缓柔和了,带着抚慰人心强大镇定的力量。 在这个萧瑟秋夜,无助孤茫的少年终于将自己所有的信任、脆弱和未来都交托给了眼前这个他最信赖、最亲近、也最喜爱的人来全权处理。
第22章 殷无秽自幼生于冷宫之中,长于恶仆之手,有些小智慧,但终究没有涉足过官场的黑暗。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骤然连遭剧变,尝试了所有方法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一下子心理崩溃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许是少年天性坚强,又因为容诀,有东厂作为坚实后盾,殷无秽并没有失意太久,得到抚慰的心很快振作,他整个人重又满血复活了。 容诀不再仅让殷无秽批红奏折,这官场之中的知人善任,纵横捭阖,制衡之术都是他要学习的门道。白日的时间不够,每日亥时过后,殷无秽都要去容诀的凌虚阁和他汇总一天的成果,以及实例教学。 短短几日殷无秽已经迅速掌握了朝中各方政治势力的概况。 少年仿佛天生自带一种凝聚力和气场,能够不自觉说服朝中中立势力站到他这边。从前容诀觉得他天真,事事都想要两全是不可能的,如今竟成了他的优势。 或许,这就是气运吧。 容诀斜倚在软榻上审阅殷无秽批红的奏疏,这早已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而是正儿八经的朝政庶务。殷无秽本身能力不差,在他的指点下更是与日俱增,这些事情彻底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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