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秽猛然抬眼,容诀也一瞬不瞬认真回视着他。 一星烛光倏地跳跃,烛火毕剥的刺芒曳映在两人深邃不见底的瞳底。 · 虽然容诀没有明说,殷无秽却听明白了。 大抵这就是两人不由分说的默契吧,若换做平时,殷无秽一定会喜不自胜地为他和容诀之间的一点心有灵犀而雀跃不已,可现在,他真的不太笑得出来。 走,自然还是出宫,只不过要顶着险象环生的压力跨越层层宫阙;留,这是一种更残酷的竞争,一不小心可能就尸骨无存了。 殷无秽扪心自问,他做不出选择,或者说,他根本没得选择,即便是出宫这样保守的策略,他也没有明哲保身的能力。 如果是别的任一皇子,凭借家族倚恃他们完全可以安然出宫当个闲散王爷,可也因为家族,为他们争位提供了足够的底气,是一劳永逸的功成还是万劫不复的绝境,他们尽可一试,家族皆担地起成本。 唯独殷无秽,一无所有。 不提从前在冷宫的经历,后来他有了容诀依靠,东厂固然威风凛凛安全感十足,殷无秽这些年也一直过的顺风顺水充盈满足,从没历经过什么大风大浪,被人穿小鞋。殷无秽很不情愿深想容诀所说留的意思,东厂在他这里从不是争权谋位的手段,他不能让东厂为之兴师动众,也不会这样做。 殷无秽还是照常去礼部衙署当值,本来他的功绩也算可观,凭借这一漂亮功绩,届时他请封出宫皇帝大抵也会同意。 只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礼部变得繁忙,宋尚书也时常不见人影,部门中其他人对他的态度更是微妙了起来,两位侍郎是客气的点头之交,品阶稍低一些的官员几乎都开始避着他,毕竟一旦站错队的后果不仅影响仕途,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平日和殷无秽一起小酌杯酒,偷懒耍滑腹诽上级的司务也远远和他打个招呼就跑了,殷无秽对朝中紧张局势变化的感知愈发鲜明。 不仅如此,殷无秽还听说都转运盐使司同知被家族从诏狱里捞了出来,找了个替罪羊为他背锅。只是死罪可免,日后的仕途必然大受影响,大约只能被发配偏远州郡终生做个小县官了。 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了。 殷无秽努力适应现在政斗不息的生活,坚持了几天,却发现实在不堪忍受。不是环境无法忍受,殷无秽其实是个在哪里都能够顽强扎根不断生长的人,就算是在冷宫,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地不亦乐乎。 他不堪忍受的是,他听闻了一些狂躁太子党一直在找东厂麻烦的事情。因为皇帝昏迷,这些人联合抨击东厂拿着鸡毛当令箭乱行宦官之权,大有谋反之意,而争地你死我活的各皇子势力也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从中蹚浑水。 最严重的一次,不知道哪个皇子的支持者被人暗杀,杀手竟然胆大包天到直接在皇宫行刺朝廷命官,直至最后也没查出凶手是谁,归属哪股势力。 暗潮涌动最终发酵成了混乱的明枪暗箭。 文武官员也后怕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他们恐怕连自己人都要误伤,别新帝还没扶持上去,先把自己给弄折戟了。 只是干戈易结不易解,谁先退让一步是十分严峻的问题。这些文武百官别的本事没有,胡猜乱想操纵心眼子的本领最是厉害,谁都唯恐对方有诈,不肯先退让一步。 这个时候,众人迫切亟需一个统一的台阶来下,转移走内部矛盾。毫无疑问,所有官员最痛恨的、最畏惧的、最统一敌对的都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东厂。 东厂首当其冲沦为了众矢之的。 参容诀的奏折满朝飞。 殷无秽得知的时候整个头皮都炸了,这群人太过分了!他简直不能忍!险些当场暴走!! 直到他发现,他一站起身登时所有人的视线都紧张疑惑地凝聚在了他身上,殷无秽这才勉力压下怒火,重又坐了回去。 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什么时候凭本事位高权重也成了一种罪过。之前在宫外就是如此,颍州刺史畏惧容诀,宁愿硬拖着廪仓不放也不肯信他一回,总担心东厂秋后算账;现在这群乌合之众也是,一旦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甩不脱的锅就全扔给东厂。 原来容诀这些年过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 难怪他如此急迫。 只是,他又能怎么选择呢。容诀的意思他清楚明白,正如容诀了解他,他也同样了解容诀。他也想将主动权抓在手中,拼出一条血海生路,可是,如果他和容诀说自己选择留下争位,踩着东厂的尸骨上位,那他和这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更为恶劣。 他们和东厂一直是宿敌,所以抨击攻讦起来肆无忌惮。而他不同,容诀于他有养育之恩,教养之情,他再狼心狗肺也干不出这种事。 殷无秽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 他知道自己没有根基,没有家族政治利益团体,即使依附东厂登上那个位置,底下官员不会服从他,他无法掌握实权,而东厂还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点也不值得。 物极必反,东厂的位高权重在那之后必然历经衰落,从此淡出政治舞台,在他没有能力护住容诀之前他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 殷无秽之前一直苦苦纠结,落寞失意的问题在此刻终于浮现出了答案——他要带容诀离开!大周朝廷已经彻底烂了,不值得容诀留下,他会带容诀去一个没有官场政斗、鸟语花香的地方,在那里和容诀慢慢扎根,发展自己的势力,只打理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堂。 这是殷无秽的选择,也是此间朝堂局势的最优方案。 最后一步,端看容诀愿不愿意了。 事到如今,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挂念逗留吗? 殷无秽再一次踏着夜色,穿戴斗篷,压低兜帽,只身一人避开宫中的巡逻禁军,悄无声息去了凌虚阁。他想告诉容诀他的决定,想不顾一切带他走。 殷无秽信念坚定到胸腔都不由发烫,一颗心怦怦狂跳。 这一次,容诀会答应他吗?他要不要再润色一下自己将要说的措辞?好更婉转让人容易接受些? 殷无秽在容诀房门外踱起了步子,总觉得自己准备地还不够充分,他要再想一想说服容诀的理由,就在原地兜了两圈。 倏然,“吱呀”一声,房门从内推开了。 殷无秽心脏一跳,紧张地仿佛能从胸口蹦出来,一抬眸期待望去,开门的人却是小豆子,殷无秽不由失落下来。 他问,“督主呢?” 小豆子眨了眨漆黑的眼睛:“诶?殿下还不知道吗?陛下病情加重,一连昏迷多日米食难进,太医院轮流看守值班,眼见情况还要继续恶化,早就急诏所有皇子回京畿侍奉其侧了,就连镇守边关的五殿下也在加急赶回的途中,督主现在正紧急安排这一切呢。” “!”殷无秽心脏一紧。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愈发脱离掌控非人力所能干预的了。
第19章 五皇子昭王是突然接到皇宫急诏的。 本来这个时候他还好好的在西疆和外祖父安定伯一起戍守大周和西戎的交界线。祖父年近耳顺,戎马倥偬一生留下了不少战伤后遗症,一到寒冷天气骨头缝里便钻心的疼。 五皇子早已和他商量好,临近年关就上书乞骸骨,回京卸甲归田,不想京中忽然传来八百里加急诏令。 安定伯不放心他一人回去,除却驻守西疆的雄兵外其余将士尽数护送五皇子回京。五皇子本人没有随同大军一起,而是点了一支亲卫队不分昼夜地疾驰先行赶回。 本来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压缩至半月,终于抵达嘉峪关,已经依稀可以看出京城软红万丈热闹繁华的影子了。五皇子一夹马腹,压低重心往前倾身,猎猎风声从他耳畔呼啸疾过,他凌厉如隼的目光凝向远方,一勒缰绳。 “驾——!” 一列亲卫精兵随他穿过嘉峪关,这个皇城京畿的咽喉要塞,风尘仆仆地归往他们共同的家园出生地。 · 与此同时,太子党也围聚一起进行了一场秘密会议。 现在还将他们归纳为太子党,不仅因为这些人过往戮力同心地一齐支持太子登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更主要的是他们和太子背后宗族之间有着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政治利益关联。 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固然是个肥差,也是他们这些官员政务收支的大头,但他们最初的联络并非是靠这样财大气粗的方式支撑起来的,而是由更富底蕴、渊渟岳峙如高山耸立般的宗族家主——也是如今的通政参知牵头壮大起来的。 运盐同知在后一辈中实属佼佼者,只他太过贪心不足,最终作茧自缚,还连累了太子一党。 但幸好,没有动摇到他们的根基。 如今稳固局势的几位老人更具真知灼见,耳闻四路眼观八方,不会轻易贸然地搅和进皇子争位中。 一名神色沉凝的中书员外郎斟酌开口:“大人,依现在的情况,您看,我们该怎么选择?是继续按兵不动,还是——” 他未说尽的话,在座诸位俱都明白,不由集体扼腕喟叹了一声。 见状,通政参知捋着髭须,面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倏然,东阁学士抬起脸来,神色肃谨:“参知大人,我们必须想好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到时全仰仗您的安排,我们都听您的。” “是啊,大人,全听您吩咐。”其余几名下官俱如应斯响。 通政参知年老纹皱的面容舒展开来,久经官场的锐眸一眯,狡黠道:“我们的首选当然还是太子殿下。只是,如今殿下被阉贼打击溃败,我们在夹缝中也左支右绌,不好贸然行事,只能随机应变。可是诸位别忘了!我们还有大殿下这张牌,大殿下虽不如太子殿下出身嫡统,却也慎重稳持资质上佳,何况他二人乃系同根,不论效忠于谁,最后得益的都是我们。” “参知妙计,差点忘了还有这一出!” “不错,还是参知大人思虑周全。咱们先静观其变,必要时候可推大殿下上位,他必会铭感于心,提携宗族。” “正是如此。” …… 被他们抱以期待的大皇子熹王此时正在自家王府的水榭小筑中和幕僚执子下棋。 “举棋慎重,落子无悔,不愧是殿下。”幕僚看着一开始并不显眼,甚至有些过于随意,有意避开锋芒的棋路,直到现在他的黑子被大皇子的白子全部包抄猛然吞并,才猝然惊觉出这其中的厉害之处。 大皇子谦逊一笑:“下棋就和走钢丝一样,总是要慎之又慎思量万千才能取得最终压倒性的胜利。” 幕僚拱手,衷心佩服:“殿下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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