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谢樽追问道。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谢樽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起身把陆景渊拉了起来,抬脚就往楼下走去,临到柜台前时,还将交代了一句将还未上桌的菜打包送到谢府去。 天边已见暮色,雾蓝带着浅紫的云霞铺展,与城中逐渐亮起的烛火交相辉映。 谢樽带着陆景渊上了城中此时已经少有游人的古塔,凭栏俯看着仍旧熙熙攘攘的长安城。 或许是因为应无忧自幼便拜在徐行之门下,是徐行之的关门弟子,尽承其智,传其衣钵,所以如今陆景渊学到的许多东西,当年应无忧都曾经教过谢樽。 “殿下当真不明白?”谢樽偏头看着陆景渊,眼中带笑,见陆景渊仍是摇了摇头,才继续道, “自古帝王见天下太平,国力日盛,便多喜益事边功,说来也不过一个争字而已。” “但穷兵黩武,争斗不断,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史书上的几笔功绩而已,但这种收获而付出的代价,书中想必已然尽言,所以……值得吗?” “徒扰太平而已。” 如今边境之苦倒还不算凄惨,毕竟当今陛下重文轻武,倒是不重边功,但这也不代表边境的争斗就已然消弭。 那些争斗,就谢樽从赵泽风那里听来的就不知凡几。 因为军务庞杂,并非所有将领的任免都需经过皇帝的案前,作为镇北大将军的赵磬,拥有直接封赏地方一些将领的权力。 军中有功当赏已是必然,但边境太平的年代里,积累军功可并非易事。 但可求的功劳少了,追名逐利者却是一个不少。 如此一来,自有有心人出手,自导自演。 故意挑起事端,再出手镇压已然是最常见的手段了,虽然齐王和赵磬治下极严,这种情况一经发现便是严惩,但依然难以遏制。 中正殿上不重边功尚且如此,先帝重武益边时是怎样的光景,难以想象。 无数将士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争功之中,边境百姓皆弃乡而逃,城郭只余下断壁残垣被风沙掩埋。 “徐老先生不已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吗?” “为取小利而战骨荒外是错,但究起其源头,仍是人之争斗,而不争是遏制祸乱的方法,凡是可为,但不争己利,如此方得天下太平。” 但这说到底,需要一个人所求为苍生而非己身,并不将平生之志桎梏在所谓名利之中。 陆景渊似是听明白了一般,他垂眸看着下方近在咫尺的灯火,觉得那灯火好伸手就能触碰,他并未对谢樽的回答作出什么回应,而是换了个问题: “哥哥应当知道吧,如今的诸位皇子之中不乏能人,这太子之位看似稳固,但未来我也未必能够顺利继位。” “而在宫外,齐王与父皇的关系,也已经日益疏远。” 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谢樽有些有些惊讶,随后缓缓地偏头看去,却只能看见陆景渊的发顶。 他着实没想到,陆景渊如今已经能想到这些事了。 但他也并不为陆景渊明白这些事而感到开心…… 不,不对,再如何聪慧,这些事若不能放眼天下,始终是很难察觉的,居于存玉阁中,与旁人接触甚少,一言一行都受到注视,谢樽不认为如今的陆景渊已经能够有这般思量。 “这些事是谁与殿下说的?”谢樽收回视线,直言道。 陆景渊沉默了片刻,但话语间却也并未隐瞒:“姨母年幼时曾独自远赴鹤归山求学,徐先生时常会为姨母捎信,那信在学堂之中看过便会烧毁,从不入栖梧宫。” 果然,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句。 鹤归山是徐行之的隐居之所,没想到程云锦居然连徐行之都能搭上。 谁能想到程云锦与皇后是亲姐妹,与陆景渊接触居然不用栖梧宫的路径…… 这么多年过去,想到程云锦其人,谢樽还是会觉得浑身发凉,这个人太过敏锐聪慧,似乎只需一眼便能将旁人看穿。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谢樽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现在显然也不是纠结程云锦的时候,虽然觉得陆景渊此时提起这事,恐怕会与之前的话题有所勾连,但即使做好了准备,谢樽仍然是被吓了一跳。 “天下几经轮转,若所求仅是太平二字,能者居之又有何妨,他们若是有平天下的能耐,自然又坐天下的资格。” 有了陆景渊之前的铺垫,谢樽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瞳孔紧缩,被震在了原地。 “哥哥问我打算怎么做……” “过去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却从未认真回答过,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给出的答案,并非人人都能接受。” 陆景渊十分冷静,缓缓说着能将旁人震惊得彻夜难眠的话,他眼中映着万家灯火,声音稚嫩却掷地有声: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所求亦不过山河永固,长乐未央而已,所掌权柄只为天下,不为其他。” “旁人如何与我无关,但我只觉天下本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所谓为而不争,便当是如此吧。” 看着眼前尚不及腰的陆景渊,谢樽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正在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清凉的夜风从远处卷来,他平复着自己掀起滔天巨浪的内心。 他深吸一口气,蹲下对上了那双已然坚定的眼眸。 “若这是殿下所求,我亦会用尽全力成为殿下手中刀锋。” 或许是因为幼时在府中艰难挣扎,纵然后来也是荣华加身,谢樽对所谓权势富贵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和坚持。 荣华起落不值一提,并非是什么值得费神的事情。为了那种东西将一切搅得不得安宁,实在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陆景渊恐怕也是一样,权力所造的冰冷蜃影不过金玉其外,内里浅薄得令人发笑,在这座城池之中,他似乎一无所有。 他没有陆景渊那样高远的志向,能以苍生为己任,但却有着相似的情致。况且他亦为心怀天下之人而折服,即使他始终无法纯粹地为此战斗。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能与他们同行,他很高兴。 “好。”陆景渊看着谢樽脸上绽开笑容,他轻轻牵起谢樽的手,然后勾起手指,与谢樽拇指相对, “那哥哥千万不能食言。” 城中的星星并不如城郊那般明亮。 在这座久经风霜的古城之中,星星的光辉似是被万家灯火采撷,并入了人间烟火之中,少了几分静谧,却多了几分烟火气。 沉玉桃叶和隐藏在暗处的守卫们等到宫门即将关闭时,才等到了两人下塔。 因为猎熊受伤的事,谢樽这月沐休的时间生生翻了一倍,与陆景渊一道玩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他依然用不着起个大早去书院。 但谢樽可坐不住。 他换了一身简单的布衣,独自一人悄悄去了赵泽风口中的那座酒楼。 猎熊这件事,他也从赵泽风的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甚至谢樽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如果这件事真的有人从中作梗,那便不是冲着赵泽风去的,而是他。
第73章 “你说锦鸡山下的村镇里……有孩童和牲畜被熊抓走失踪?”谢樽杵着脑袋坐在喧闹的酒楼之中, 听着一个年轻人和身边的朋友胡吹着这几日附近发生的事。 “对啊。”那人瞥了谢樽一眼,见他是个孩子眼睛噌得一下便亮了起来,好像为有人捧场这件事十分激动一般, “不过倒也不用担心,如今熊祸已解, 周围也都已经安定下来了,看你似乎还不了解这事吧?来来来,我给你从头到尾好好讲讲……” 那人将事情描述地离奇曲折, 讲着讲着也就陶醉其中, 将谢樽忘到了天边去了。 听他越说越离谱, 其中也没有多少值得关注的线索,谢樽也失了听下去的兴致,他在桌上留下几个铜板后就溜着边默默离开了。 站在酒楼外思虑片刻,谢樽顺着先前走过的路再次进入了锦鸡山。 他要先去确定一番那山中是否真的有孩童和牲畜的尸骨。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山林之间空气越发沉闷,似乎笼上了一层灰黄色的烟雾, 谢樽穿过茂密的山林, 身上的衣衫被草木上残留的雨水沾湿了大片。 先前他们猎熊的地方已经被谢淳派人清理过了,熊尸已然不见, 就连满地的血迹都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了踪迹,只剩下些许血腥味隐隐约约飘散在空气中。 谢樽细细观察着周围的和痕迹, 很快找到了那两头棕熊栖息的洞穴。 才刚一站到洞口, 谢樽就感觉到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浑浊,好似凝成了实质。 他站在洞口犹豫了半天, 脸色越来越难看。 说实话他不太想进去,但这一路走来, 他也只在某些角落找到了一点看不出原形的碎骨而已,进去了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许线索。 最终,谢樽还是扯下一片衣角,然后深吸一口气蒙住脸,心一横走了进去。 洞穴并不大,几步就能走完。 谢樽点着火折子,静静看着泥泞草堆中泛着黑黄色的残骨,眼底渐渐凝起冰霜。 虽然他看骨头不太行,但还不至于分辨不清人和动物的头骨,眼前这几具尸骨和人可以说沾不上半点边。 离开洞穴后,谢樽仍然没有完全确定,毕竟山下村镇离这里路途算得上遥远,说不定那棕熊闯入村镇后猎杀了孩童后,直接在路上便吃了个干净,用不着带回洞穴。 但谢樽从洞穴出发一路搜寻,直到看到了村镇的炊烟,也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尸骨,甚至连大型动物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等到彻底走出山林,站在镇口的岔路上时,谢樽感觉自己指尖冰凉,浑身也被雨水浸透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垂眼搓着自己僵硬的十指,抑制不住的凉意从背脊窜起。 原本来时他仍旧是一派轻松,觉得可能是他杞人忧天。 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被人算计了。 起初谢樽觉得这事有些异常,只是因为他觉得赵泽风不会出那么大的纰漏而已。 赵泽风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只是个武人,坦率天真,但事实上他的警戒心也半点不差,若是真的遇事,他一点细节都不会遗漏,特别是在游猎一事上,他向来分外用心。 平日里他们出门游猎,从来都是由赵泽风事先踩好点,保证路途安全,甚至目的地中会有些什么猎物出现他都会一一列出。 用他的话说便是,要是某些金尊玉贵的娇气少爷要是伤了那里,他在这长安可就混不下去了。 这一次赵泽风一样已经来过了锦鸡山,却并未发现其中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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