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自菲薄,自缚自伤,是因为认为你的一切始于自认为卑劣的算计与逐利吗?” 谢樽其实从未想过为什么自己思考任何问题时都无法摆脱利益二字的原因,更从未意识到或许自己在有意无意地看轻自己。 就连徐行之直白的问出时,他也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对还是不对,只知道自己忽然被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徐行之,喉咙向被棉花堵住一般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叹了口气,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几下,掌心温暖而干燥。 “觉得他们的理想纯粹而坚定,而自己相似的理想,却似乎是被周围人推着一步一步萌发的,如此便觉得自己不够坦荡纯粹,未免对自己太过苛刻。” “况且你又怎知他们就是生来便是如此呢?他们其实与你并无不同,只是成长的或早或晚而已,何来高低。” “王家那孩子自小便被老国公养在跟前教导,老国公的德高望重你应当知晓,那老头子,刚正不阿,连我都自愧不如。” “至于你哥哥……当年他父亲也曾在我门下呆过一段时间,虽然时日颇短,但也可以看出其质之清。” “再到景渊,恐怕不必我多说吧?” “他们都并非生来便如何正志明心,你不过晚些才步入这广袤天地而已,淤泥亦可生花……” 直到今日,那时的那些话在谢樽脑中回想时依然清晰得犹如昨日。 谢樽眼中湿热,渐渐凝起一片雾气,他微微躬身,语气比之刚才更加恭敬: “先生恩情,谢樽毕生不忘。” “哈哈哈哈,老人家快入土喽,能给你们这些孩子留下的也就这点东西了,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徐行之看着谢樽如今的样子,眼底深处的担忧却还是一点未减。 当初他还真未想到过,谢樽的问题会出在那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地方,这样好像轻如鸿羽的过往,在大多数人眼中不值一提。 但这样多情温柔,又极度敏锐的孩子,就如冰雪一般,世间一点污秽都会让他们难以忍受,渐渐陷入痛苦之中,坚韧而易碎,注定一生磋磨。 他活了近百年,桃李满天下,只见过两人有如此资质。 上一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叶家那个跳脱的少年失踪已久,他们师生二人也已经快二十年未见过了,他也不知对方境况。 但无论如何,谢樽之后的路,就不是他三言两语可解的了。 徐行之又再次伸手,像两年前那样轻轻揉了揉谢樽的脑袋,轻声道: “我在院里留了不少东西,我那些学生若是有心,去了便能拿到,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回去以后可别忘了。” “未来的路还需你自己去走,但切记勿忘本心,不要变成那只写太平事,不肯问苍生的伪君子。” 日头渐高,徐行之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没一会就被一一搬上了马车。 鹤归山路途遥远,谢樽也没再多留,他站在道旁静静地看着那架马车远去,消失在铺满银杏的官道尽头。 随着车马声消失,谢樽心底生出无限怅然和不舍,耳边仍回想着对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化作尘土,但徐行之这个名字或许会成为一个符号,指引着天下士人。” 徐行之如今年事已高,此去一别,恐怕便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鸿鹄书院中也有一颗古银杏,如荫的枝干延展,越出门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落下满地金黄。 书院已经下学,书院中人声消解。拜别了应无忧,谢樽和陆景渊一道向外走去。 两年前,陆景渊正式入主东宫,同时也入学鸿鹄书院,自此以后两人便形影不离。 来接他们的马车停在鸿鹄书院外,谢樽走出回廊,撑开了一把浅黄的纸伞,纸伞微倾,将陆景渊护在了伞下。 “鹤归山自此以后彻底闭山,天下士人又要惆怅一段时日了。”谢樽想到刚才应无忧失落又无奈的模样,轻声叹道。 “闭门静安是先生所求,我们也不必叨扰。” 这也是他今日未去的原因,接待北境使臣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只是个托词罢了。 毕竟这件事他也只是露个脸以示重视而已,具体的接待事宜,都是由他的三皇兄陆景凌负责的。 “哎,也是。”谢樽呼了口气,也不再继续想那些事了,“说来今日一过,可就又要好好忙上一段时间了。” 近几年不知道皇帝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开始重视起了虞朝每年的秋狩,甚至一年办得比一年盛大,今年更是热闹。 毕竟前些日子离长安不远的皇家猎场禾囿修葺完成,皇帝高兴,立即大笔一挥,给京畿地区的官员们放了个短假,让他们携家眷聚集京城,参加秋狩围猎。 “这次秋狩哥哥不是已经期待很久了吗?”陆景渊轻笑一声,伸手牵住了谢樽的袖角。 谢樽性格日益张扬,都快和赵泽风一起并称为长安的混世魔王了。 “话是这么说……”但一想到人一多,数不清的是非就也多了起来,谢樽就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而且我接到消息,西有来客,萧云停和简铮将一道前来,多半是要参与这次秋狩的。” “诶,是吗?那还有些意思,听说萧云停的射术乃是一绝,可要与他好好比试一番……” 两人边说边走,踏着满地被秋雨打湿的黄叶迈出了书院大门。 书院门口,来接两人的马车等候已久。靠坐在马车上的薛寒见两人出来,立刻跳下马车行礼。 两人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很快马车就晃晃悠悠地往谢府驾去。 待到马车停在谢府门前,谢樽跳下马车后又掀开车帘,仰头看着陆景渊,眼中盛满了笑意: “明日我在猎场门口等殿下,殿下可千万别失约啊!” “好。” 东宫,承德殿 窗外的红枫如血,昨夜结的霜刚化,浸润的枫叶如宝石一般,陆景渊披着大氅坐在窗边看书,抬眼看了看逐渐泛白的天色。 随侍一旁的宫女见陆景渊将书放下,便立刻招手,让等候在殿外的宫女捧着衣物上前。 “殿下,该准备了。” 虽说今日去禾囿还不会正式开始秋狩,但依旧有不少的事要忙,形容也不能有失。 男子打扮起来也并不简单,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陆景渊才算一一打理细致了。 待一切妥当,陆景渊的车架出了东宫时,天色已然大亮,深秋的天空澄澈如镜,无一丝云絮。 一路上有不少马车往城外驶去,街道上熙熙攘攘,宝马香车并驾而行。 这次围猎,除了城中权贵们外,京畿范围内凡是有功名官衔在身的,皆在受邀之列,如此一来人数空前。 陆景渊的马车四周围有东宫羽卫守卫,将其与周围同行的马车分隔开来。 但纵是身份尊贵,阵仗再大,在这种已经阻塞了的街道上也是有心无力。 陆景渊在马车上坐了两炷香的时间了,马车也未挪动一下。 陆景渊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感觉自己一阵头晕。 周围的马车已经拥挤到两车之间之余下一两人通过的距离了。 “……” 他还是低估了今日盛况,应该再早走一个时辰的。 就在陆景渊打算放下车帘,继续在车中打发时间时,忽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响起。 “驾!” 骏马飞驰,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道映入眼帘的竹青色的身影瞬间吸引住了陆景渊的所有视线。 那少年墨发如瀑,用发带高高束在脑后,一身竹青的猎装,身负鎏银长弓,英姿飒爽,眉眼间尽是少年的飞扬恣意。 那是谢樽,如今三年过去,他已然渐渐长开,样貌是谢家人一贯的清雅柔和,但却更为深邃精致。 而平日里静若修竹的人骑在马上,手执长弓时,通身气质却会变得如烈火一般璀璨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陆景渊张了张嘴,一声哥哥已在唇边。 但四周人多,这句哥哥只能含在口中反复,难以吐露。 东宫的车驾显眼,谢樽自然看见了,他猛然拉住缰绳,隔着重重守卫看向了坐在车中的陆景渊。 他勾起唇角,举起手中的长鞭,又指了指前方,似是在说自己要先走一步了。 就在他停下的这几息之间,后方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在这阵马蹄声即将靠近的瞬间,谢樽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微微挑眉,落下了长鞭, 谢樽的身影如烈风一般闯进了各家马车之间,几息之间便已窜出老远,而赵泽风紧随其后,口中骂骂咧咧的声音被淹没在阵阵马蹄声中。
第75章 出了城门后路就宽敞许多, 谢樽放慢了速度,随手接下一片飘落的黄叶,等待着后面扬鞭追来的赵泽风。 “你简直无赖!说好了比试, 你居然利用贺华年把我忽悠开,自己先行一步, 不要脸!” 谢樽没说话,唇角轻扬,又伸手接下几片落叶, 连带着之前的那片一齐装进了布袋。他这一派闲适的模样, 看的赵泽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在他出声要向谢樽宣战, 等到了猎场好好打一架时,谢樽便开口了: “所谓名师出高徒,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吗?” “……” 见赵泽风一时噎住,谢樽轻笑一声然后扬起马鞭, 眨眼便又窜出几丈远。 两人也没认真比试,你跑一段我跑一截的, 这一路打闹下来, 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硬是被磨过了一个时辰。 才刚到猎场门口, 赵泽风就迫不及待地想拉着谢樽先去打上一场,免得坐在行辕中无聊, 不过他才刚刚开口, 便遭到了谢樽坚定的拒绝: “你先自己玩去吧,今日我答应了太子殿下要陪侍左右的。” 赵泽风顿时嘴角一抽,眼神十分幽怨, 暗自磨牙道:“不是,跟他一起有什么好玩的?猎兔子?” “嗯。”谢樽笑着点了点头。 猎兔子自然也有猎兔子的闲趣。 “你若实在无聊, 锦玉和华年就在后头,没一会便到了,他们定然是不会嫌弃你的。” 赵泽风翻了个白眼,不理谢樽,扭头便策马冲进了猎场,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开玩笑,如今这猎场里多了那么多奇珍异兽,他要是带着那两位,不也是什么都见不着,只有猎兔子的份? 因为在路上耽搁太久,谢樽只在猎场门前坐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陆景渊的车驾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车驾缓缓地停在了猎场门口,车帘打起,有侍从搬了鎏金的木梯放在车前。 陆景渊一身钢青绣金的长袍,缓步下了马车,眼神从周围俯身行礼的众人身上扫过,然后淡声道了句“免礼”便让众人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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