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渊冷笑一声,退开一步,看来他该亲自去见见那位阿勒莎了。 站在后方的潘和硕感觉气氛不对,按捺不住地上前两步看向了那具面容可怖的尸体,因为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他并不像陆景渊和柳清尘那般还能维持住平静,当即瞪大眼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这,这……”潘和硕声音颤抖,虚软着腿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这里你帮不上什么忙。”陆景渊低头看了一眼潘和硕,又道,“别去打扰谢怀清。” 潘和硕连应急声,然后很快便爬起来开门出去了,“啪嗒”一声门响,屋内只剩下陆景渊和柳清尘两人。 “先看看吧。”见柳清尘一时没有动作,陆景渊率先开口道。 柳清尘脸色不太好看,他深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排银针。 “我不能保证能看出什么,之前他们下在药里的东西我就没看出什么名堂。”长长短短的细长银针排开,柳清尘十指如飞银针迅速落在尸体的各个穴位上, “不过这一次特征实在太过明显,这种邪诡的手段……”柳清尘一针将从少年脖颈处钻出来的黑紫色毒虫钉住,随后迅速取出一个空竹盒将虫子扣了进去。 “你可知道扬州西南六郡?” 陆景渊自然是知道的,柳清尘一提他便立刻反应过来。 扬州西南六郡由始安、熙平、永平、苍梧、郁林、永熙六郡组成,位于虞朝最南端。 那里地属边陲,环境恶劣,又远离中央,极难控扼,多年来一直作为流放之地,虽说隶属虞朝,但与虞朝却是极其割裂,民俗与中原地区大相径庭。 “那里属古楚地,气候湿热,林木繁茂,楚人崇拜自然,世代崇巫,千百年来除了用于消灾祈福,治病救厄的巫术,还发展出了一些见不得光的诡术。”柳清尘一边动作一边解释。 陆景渊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六郡与濮部爨蛮交往甚密。” 濮部由诸多小部落组成,位于虞朝西南边境之外,与虞朝有些贸易往来,每年也会派使者到长安朝贺。 “这我倒不清楚,不过西南各郡多少与濮部接壤,有些往来也属正常。但我曾听师父说过,濮部那边也有不少奇异的蛮医存在,”虽是这么说了,但柳清尘也从陆景渊的话里听出了些别样的意思。 之前发现有人从中作梗,他先想到的便是朝廷党争,或是有人为了功劳打算贼喊捉贼,陆景渊这么一说,意思便是此事有可能是外族作祟。 柳清尘脸色更难看了,他将尸体里的黑虫尽数逼出后把那件外袍又盖了回去,反正这袍子陆景渊是不可能再要的了。 “如果此事与外族有关,就不是我们能插得上手的了。” 闻言陆景渊轻笑一声:“即使无关,此事你也插不上手。” “……”柳清尘感觉自己脑门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一跳。 “呵,随便吧,走了,我还有事要忙,不像有些闲人。”说完,柳清尘将东西尽数收好,要跨出门时又回头道, “这东西若有什么新进展,我会告诉他,你若想知道便去找他吧。” 柳清尘说完便推门离开了,今早这突发的事虽然又给他内心蒙上一层阴影,但是他没时间沉湎其中,万事刚有转机,他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忙。 柳清尘走后,陆景渊也没在里面多留,里面那具少年尸体他也找人带去镇西埋葬了,少年父母的坟堆旁又多了一座新坟。 这少年家里早已无人,少年父母在当年他失踪后不久便双双离世,待他归来时,只有两座孤坟长待。 解决好这边的事,天光已然大亮。 估摸着谢樽快醒了,陆景渊便去膳房里盛好了粥,找了炉火温着。 坐在屋外,陆景渊轻轻戳着小炉里的炭火。 如今南郡上下发生的这些事,他并未怀疑过朝内党争,一是如今朝中赵家独大,二是荆州上下,在王家被拔出后的空档里,他已经控制了不少地方,还没几个人敢在荆州动作。 原先因为周容和那个阿勒莎的关系,他更多怀疑的是北境三十六部,不过如今又多了个怀疑对象。 一个表面上的北境舞女,却会些南方的巫术。 濮部,他从前确实没有怎么关注过这个地方,那里弱小闭塞到几乎无人往那里投去目光。如今虞朝表面上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却已经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了。
第46章 那天的插曲就好像是一个宣告转机即将到来的信号, 清岚之中的阴翳逐渐散去,疾病不再在这座小城中疯狂蔓延,病者也逐渐好转。 这些天陆景渊又收到了些消息, 如少年一般这样暴亡的人在南郡上下还有不少,看来按照原本的计划, 这场瘟疫还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情况缓和之后,一切有条不紊地恢复着,空气中的焦尸腥气渐渐散去, 但纵使灾厄褪去, 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疮疤也不会复原。 芦浦不剩多少人了, 家家离散,十室九空。 谢樽不久前才知道,田梦的母亲和弟弟都没能撑过去,那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刻薄女人在他们来后不久便已离世, 只在临死前给田梦留下了一支银簪和一句对不起。 只是潘和硕等人一直想办法瞒着,而直到今天, 田梦仍然沉浸在邻家哥哥惨死的悲伤之中, 没有人告诉她她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 但芦浦终究还要继续走下去,余下的人也必须熬过这个夏天, 熬过未来无数个大雨滂沱的夏天。 潘和硕说他可以收养田梦,正巧田梦与他的小女儿年纪差不多大, 可以作伴。 谢樽没想好要怎么和田梦说这件事, 那天之后,田梦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不断流逝,转眼七天过去。 清岚往芦浦的泥路上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 赵泽风独自一人,驱马缓缓行进在略显泥泞的土路上, 周围是望不见尽头的稻田。 看着弯折细瘦的庄稼,赵泽风只觉得阵阵头痛。 即使水患并未成灾,但今年过于丰沛的雨水,也淹得庄稼尽显颓势,今年秋收时定然不容乐观,皆是又有得闹腾了,不过这事落不到他头上,也用不着他操心。 其实南郡的事务处理好后,他并无必要来这一趟,连续一两月辗转与荆州各郡,他实在是有点遭不住了。 虽然喊苦喊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他也必须承认,他现在累得半死,只想立刻回长安躺进他的富贵侯府里去。 况且长安还有件他不能错过的大事将要发生,只是还未曾对外宣告而已。 只是谢怀清这个人,不论是出于私情还是公心,都让他让他有些放不下。于私他觉得这人与他十分投缘,于公,他不能放着这么个未知的隐患四处流窜。 之前在洛阳相识后他就派人去查了,但一无所获。玄焰军治军严明,赵家的秘传无人外传,谢怀清其人也像凭空出现一般,不知来路。 赵泽风进入芦浦后,遥遥地看见谢樽抱剑倚靠在衙门门口,同样向他看来。 他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停在谢樽面前时,赵泽风将挂在马鞍上的酒坛一解,高高扬起: “你我也可称作朋友,今日我可不是来找茬的,烈酒去灾,如何?” 看着赵泽风扬起的笑容,谢樽长叹一声,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但看着赵泽风这副模样,他心中却是开阔了不少。 院落之中,小炉温酒,赵泽风也不是什么讲究人,直接将酒坛放到了不大的泥炉上,整一个头重脚轻,看上去摇摇欲坠。 很快,燥烈的酒气几乎占据了谢樽的全部感官,这酒感觉还不用喝,光是闻着,他就撑不了多久便会醉了。 “不是都解决干净了,怎么还是一副郁郁愁苦的模样?”赵泽风好像知道谢樽不会动这酒,也没去找碗,直接拎着坛子就灌下去一大口。 烈酒入喉,热气直直灼过四肢百骸。 不等谢樽回答,赵泽风便又开口了:“可怜那些死人?” 赵泽风说完,自顾自地轻笑一声,随意温和得像那长安城中意气风发的风流少年,与之前那个恣睢飞扬的少年将军完全不同。 “你和他还真像,当年我带他第一次踏上蓟州的雪原,第一次血洒边川后,他也是这副模样。” ”你们是一类人,情思太多,心肠太软。” 虽然赵泽风没说,但谢樽的直觉立刻告诉他,赵泽风口中那个“他”,说得就是他的那位挚友,陆景渊的那位哥哥,谢樽心里不可避免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但还没等他问出口,赵泽风就又出声了: “说实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心力消磨,可是很容易早死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慧极必伤。” “……”谢樽瞬间收起了之前觉得对方温和不少的想法,赵泽风还真是会说话,如果不是上头有人护着可以无法无天,怕是早就被人套了麻袋打死了。 不过赵泽风说得对,精神的磨损比之□□要恐怖很多,最近他身上的疲惫感,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他在玉印山上昼夜不息的练武生涯,但是…… “无妨,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总比麻木不仁来得好。”谢樽说着,将被赵泽风放回小炉上的酒提起,犹豫了一下,浅饮了一口。 坛中酒满,就赵泽风这温法,可以说半点作用没有,酒液依旧凛冽。 烈酒入喉,先是一阵清冽的凉意,随即便火辣辣地在口中烧起。 “我怎么觉得你又在含沙射影地骂我?”赵泽风听了也不计较,“随你,但你可得自己调整,一辈子困囿其中,那可就注定一辈子碌碌无为。” 其实谢樽还真没这种意思,他和赵泽风无冤无仇,如今也算半个朋友。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虽说心中郁结,但他不会沉溺其中,休息两天就好。这些空茫的痛苦会成为他的一部分,而非束缚他的枷锁。 赵泽风耸耸肩,没再就这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他话头一转,说起了别的事: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正四处游历,如今都一年过去了,也差不多了吧?你总不会想一辈子当个江湖浪客吧?怎么样,可有意入我赵家门下?” “有我在,若你想呆在京城,南北二衙、六部九寺五监,你想去哪都行。” “若是想去冀州,那可就更方便了。” 赵家在冀州可谓只手遮天,他想做什么都行。 “不必,我性喜萧散,无意仕宦。”谢樽拒绝的十分果断,没有半点犹豫。 开玩笑,他要是跟着赵泽风走了,拜入赵家门下,那陆景渊该怎么办? 即使陆景渊有自保的能力,他也绝对不会留下陆景渊一个人在这样如履薄冰的情况下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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