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姚棋垂了脑袋,支支吾吾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秋风刮过人的耳梢,吵得人心烦,那姚棋说话又咕咕哝哝,根本就没想叫季徯秩听清。他瞧着姚棋反应,心里猜出大概——原来就连他以真心相待的姚棋,也被宋诀陵收买了。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宋诀陵使了什么手段能叫向来轻视他的姚棋回心转意?他虽不知,但也清楚那筹码应当与他兄长有关。 一直如此,没有什么值得惊奇。 可笑么?他叫宋诀陵拿筹码来寻他,那人儿却跑去收买了他的身边人。 荒唐么?就连服侍了他近二十年的姚棋,也会轻易地背叛他。 是,魏千平、魏盛熠、魏束风,他们仨人个个都把他瞒得好苦;姚棋和柳契深又皆是因他兄长而来;宋诀陵和太后就更不必说,他们瞧上的皆是他的名,要的皆是他的权…… 相貌家世才气他样样不缺,可他永远做不了别人心头血,他不过是秋夜打下的月光一束,等看官瞧倦了,便阖窗将他拦在外头。 “子柯。”季徯秩低低笑了声。此刻无论谁瞧来都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他却垂着眸子笑个不停,若非他生了张惊艳的面容,恐怕难逃被冠上“疯子”的尊名。 那姚棋正心愧,还以为季徯秩气消了,忙道:“侯爷——怎么?” 季徯秩止了笑,拿笑眼睨视他一眼,道:“你知道这木芙蓉因何招我喜欢么?” “可是因其有‘忠贞不渝’的典故?” “是——”季徯秩静静地将那朵木芙蓉揉碎于枝头,又盯着那碎在掌心的白木芙蓉笑道,“好一个忠贞不渝!” 那姚棋的身子禁不住颤了一颤,随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季徯秩身前。 ----- 稷州雨停,江北道却难得下了雨。 沈复念躺在客栈榻上,眼上敷了条拿热汤打湿的巾帕。自昱析四年末以来,那人的眼睛是愈发坏了。如今他常常瞧不清东西也就罢了,近日那双好眼还隐隐有些发疼起来。 “公子,您可莫要再像昨日那般糟蹋眼睛了。”轩永说着从外头端着汤药进来,正准备拿汤匙喂沈复念吃药,却发现歇在榻上那人这会儿已睡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给沈复念掖好被角,又去将窗给阖紧了,把钻进来的凉雨秋风全都关在了外头。 那沈复念睡得昏昏沉沉,又梦到了昱析四年末。 ----- 昱析四年末,沈复念奉旨巡查边疆,意外撞破鼎州烂粮南运一案。那时魏楚已开战,要去知会南疆诸将显然已来不及,他只能派人赶回京城将此事禀告圣上,又写信给稷州的季徯秩求他往翎州输粮。 忙活完这些吩咐人的差事,他自个儿又埋头扎进了鼎州那粮案中——他不信悉宋营众兵士掩耳盗铃,为了区区几斗粮坑害南疆万千将士性命。 可他不信归不信,要追查此事又谈何容易? 那负责看管粮仓的庾吏已被关押入狱,然而不论用刑与否,那人都从未张嘴吐露半字;一路上看粮运粮的百官推卸重责,个个义正言辞,嘴上念着的皆是若有违皇命半分,不得好死。 他与北疆诸位臣子周旋了好长一阵子,却仍旧没人松口。 他只好上了硬手段。 但他翻空了那些个大官小官的府邸也没寻着半点儿蹊跷之处。这各家府库里头银子也没多,粮也没地儿放,那么多粮究竟到哪儿去了? 一日,他心烦意乱地在大漠上跑马。一阵秋风打北方来,把他束起的长发给吹散了。他松了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手一勾便将那差点随风飞去的发带绕在了长指之上。 “嗬!这蘅秦凶,从那儿来的风也忒凶了点罢!” 他正说着,倏然停住马,怔怔望向了那风吹来的方向。 自打枢成年魏秦大战以来,魏秦边民互市遭巍弘帝禁止后便不曾复开。 然魏民要买秦的好马好器,秦民要买魏的好粮好布,这么一来,两边百姓都不好过。但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救命之粮来得要紧迫?秦南疆皆为大漠,沙里头哪能种出多少粮?秦北、秦中的粮再穰穰也难供大半个秦南百姓过活。魏不输粮,其盟国余国亦如此,十年来不知饿死秦南疆多少百姓。然为何今朝却鲜少听闻秦南百姓无粮苦状? 为何? “粮……互市……”沈复念低低念道,“不好!” 他策马飞奔回城,马蹄不知搅起多少黄沙。他回城后即刻赶至牢狱,要见那瞒了事的庾吏。那些个狱卒见沈复念火急火燎的模样都吓了一跳,但见那人催得急,也赶忙遵命去做。 那庾吏被鼎州的刑罚折磨得不成人样,被带出来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他那半睁不闭的无神眼终于在沈复念提到“与秦人勾结”四字之时瞪大了些。他艰难晃了晃脑袋,道: “大……大人……这……这是他们……他们逼我的……” “谁?!” 那庾吏的眼珠惊慌地朝四周转了一转,忧惧得说不出话来。没一会儿,只见他身子抖了一抖随即昏死过去。倒是门边一狱卒动了动,他压低身子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沈复念扶住那晕去的庾吏,叹了口气,要那些个狱卒好生看照这庾吏,他隔日再来审。谁知次日再临,他只空得尸身一具。沈复念明白这鼎州留有犯人的线人,估摸着此刻若追究此事也只能空空费力。他于是把这桩杀人案子交由衙门,自己则一心扑在追查粮案上。 然而这一查又是近半月的空晃悠,昔日自诩聪颖的他始终摸不着头脑。 线索断尽,他却全然没想收手——好容易寻着了这么个隐线,哪能说放手就放手? 如今此案利秦不利魏,若比富庶,那将那批粮倒卖给魏南疆的灾民大发国难财兴许会好的多,可那人儿偏要将粮往蘅秦送,这为的是什么? 能为什么?给蘅秦献殷勤,恐怕目的只有借力篡位一个。 沈复念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他虽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平日里也不喜轻视魏盛熠,但此刻也难免怀疑魏盛熠——那么个跟蘅秦沾亲带故的闲王爷,若真有心勾结蘅秦,岂不容易么?那王爷若真拿粮换金银买通蘅秦人心,来日他若造反逼宫称帝,再跟蘅秦人里应外合一通,那称帝起不容易? 这也就罢了,沈复念真正忧心的是魏盛熠若真凭此手段称帝,来日恐怕免不了向蘅秦俯首称臣当一个闲万岁。 沈复念原想速速驱马回京同魏千平论论此事,但受事务牵制只得在那城中多留了几日。他熬了几夜,终于赶着某日天晴动身回京,哪知他方至城门之下,便被诸位兵将拦下。 原来他忙得晕头转向,竟不知这城中近来发生了何事。在他埋头于清算各位官老爷的府库之时,蘅秦流贼扰境,搅了郊外百姓的安宁。为□□贼内侵,鼎中城先他一步封死了城门。如今连只蚂蚁都别想从那城门里头出去,更别提他这锦衣官。 秋日里头难得的烈日将沈复念的薄背烤出了粘汗,这白面文官在那些个鼎州大汉面前弱如雏鸟。 “将军,下官有要事禀报圣上,还望您能够多多通融!” 城卫是鼎州人,性子倔,重军规,他垂着眸子瞧了沈复念一眼,哼笑一声,那笑里不知蓄了多少轻蔑——他在嘲弄沈复念碰着点儿小事就想逃,贪生怕死还不知与民同甘共苦,算个屁的名官。不过这人儿倒还算得上公私分明,到底没把自己对沈复念的鄙薄之意摆到嘴上,只道: “沈大人,军令不比家规,可不能朝令夕改!今个儿来闹事的是流贼,不是高马秦兵,大人呆在这城里头,末将定全力保您平安无虞。至于出城一事,一人出,万人乱……还请您莫要动摇军心民心。” 沈复念同那守门将周旋半日,可他们这些鼎州人软硬不吃,叫他熬了半天都没熬出果来。 那轩永看不得他家公子低声下气还要遭人白眼,便道:“公子,这些守门将恐怕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主意,眼下那天飘了黑云,估摸着很快便要落雨了,今儿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明天奴再去拜会柴将军,问他有什么好法子放人出城没——可好?” “好?好个鬼!背本趋末……天子之位不稳乱的可不仅是北疆!”沈复念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怒色,他气道,“这守门将是哪一营的?” 那守门将立在一旁,将那二人的话听了去,这时候淡定地接上话,道:“回大人,末将任职莳李营——您可还有要问的么?” “莳李营?你是李迹……李续舟手下的兵?” 那人俯视着他,道:“不错,末将乃为世子副将。” “这城不是归悉宋管么?怎么你们鼎西的李家也跑这儿来了?” “奉旨行事罢了。”那守门将惜字如金,那些长的缘由都不屑于同他沈复念道来。 沈复念方要张口以皇权旁落,歧王恐怕要造反为缘由要他开城门,可他“歧王”二字还没吐尽,便被一莽撞的老翁猛地一撞。沈复念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仰,好在被轩永给扶住了,这才没狼狈伏地。 他站定后怔愣片刻,还没来得及抱怨,那沙哑之声先钻入了他的耳底。他循声看去,只见那老翁指着守门将的鼻子破口大骂: “区区流贼值得鼎州四大营这般忌惮么?如今你们封住了城门,岂不是封死了四方来信?!若京城有难,援兵不赴,你们拿什么来偿?!” 那守门将闻言只蹙起眉头,还把那人当胡言乱语的老疯子,他忍着没动手去推搡那老翁,只挥手招呼弟兄们过来帮忙拦住那人。 “少碰我!臭小子!我说如今那流了蘅秦血的歧王想要逼宫造反你信不信?” 那人打量了那老头一眼,冷笑一声道:“老先生,皇城里头的事儿,末将这些个北疆野人哪里管得着?战起,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皆被那些王公贵人当做狗一般使唤;等到来日战败,他们又要嚷着骂一句狼心狗肺不知恩,畜牲似的无用。这京城变不变天,不都是魏家自个儿的事儿?看门狗可真真是管不了那么多!” 那老头后面跟着个文里文气的小书童,着急道:“将军息怒!先生直言直语惯了,还望您莫要将那些无稽之谈放在心里头!” 那书童说着又转向那老翁道:“先生,可别再造妄语,若叫侯爷知道了,他理当说您了!” 那老翁哼笑一声,若有若无地斜瞥了沈复念一眼,这才对那小书童道:“来——你说说!我错在哪儿了?” “污……污蔑歧王谋反……” “若这话传到有心之人耳朵里,我会如何?” 那书童想了一想,应声道:“重罪杀头!” “好——如今这些守门将拦着我,我撒泼放赖可出得去么?” 那书童朝四周瞧了一眼,到底没在沈复念他们身上停留,只是扫过那些个横眉怒目的守门士卒,利落道:“恐怕难!这些个将军们好似都没有半点儿要放人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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