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楚冽清却仍旧一副不适意模样,揉了揉有些疲态的眉心道: “罢了,鸠占鹊巢可怎么行?我在这桌上歇一会儿便好。” 易绪拗不过他,身子又实在疲累,便索性掀了帷幕歇榻上去了。听着易绪平稳入睡的呼吸声,楚冽清眼中倦意却不知怎的逐渐散去。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环视这间屋子,一时竟找不出半分这地方是烟花风尘之地的证据,若遮了他的眼带到这儿来,他指不定以为这是哪家公子的雅楼呢! 其实他刚刚在与易绪的相处中便知,那人儿与寻常的倌人不同,那易绪的言谈举止不俗,声线亦是明朗无娇柔之态,若非地位卑贱,恐怕值得结交。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定这青楼里的人都像这般会察言观色,不过是银子驱使罢了。 楚冽清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把玩了许久的酒杯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而后撑着面儿睡去了。 ----- 如今深秋近冬,云厚了,光也变得熹弱起来。那些金柳在湖畔弯腰垂头,这楼里的人又从梦中仙,变成了挂上笑脸儿的青楼奴。 易绪起早惯了,天还没大亮便睁开了眼。他隔着床幔瞧见那楚冽清还没醒,便起身命丫鬟拿了一条新的薄毯过来。 可他还没碰着楚冽清呢就觉得天旋地转,后来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薄背已贴在了那老杉木板上。 楚冽清常年待在兵营里头,觉不深,那易绪挨近了,还不待他自个儿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拦住了易绪,将他掀翻在地。 易绪躺在地板上一阵发懵,楚冽清也同样恍惚,清醒过来后便赶忙起身将那名倌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易绪的面上还留着些没咽完的痛苦神情,只还蹙眉笑道: “还好公子碰上的是奴,若是换作其他姑娘,恐怕就要哭上个半日了。” “实在抱歉,我……” 楚冽清实在惭愧,可如今这么一试,易绪不识武艺之事这下真是板上钉钉,倒也算省了他百般试探的力。 易绪摇摇头,轻笑着,拍去了衣服上的尘灰。 “公子您曾言要这住上一个多月,恰巧奴这小楼后边有几栋没人住的屋子,您若觉着不碍事便可去那瞧瞧看看……” “不用瞧了,就那儿罢!” “公子您是真爽快,一会奴同老鸨交代一声,您便可派人将所需之物从府里送来了……您平日里头若是觉得闷,这儿的乐师舞姬都由您吩咐……” 这儿有假山小湖,亦有清泉林木,亭台院落,单是易绪这地儿就有琴师舞姬近二十人,不远处还留了块地儿给喜庆日子搭戏台子的,真真是那些纨绔喜欢的玩意一个不落。 楚冽清想着那易绪有些个性,是个难遇的角,便道:“你若清闲,偶尔来同我谈谈天可好?” 易绪笑着点了头,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那之后这红倌一直屋内晃悠,多数时候就是慵懒地逗笼里的鸟雀玩。 楚冽清方洗漱完毕,正拿巾帕抹脸,见那逍遥人儿不由得玩笑道: “你不是这楼里的红人么?怎不像湖对面的那些个姑娘那般练琴练笛?” “进这楼里的哪是听奴吹笛来的?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奴又何必劳己累身?” 楚冽清又抿嘴笑了笑:“红人总归是不一般。” “这世上勤快人少,奴也不是神仙,若非生了一张好脸儿,恐怕同街上那些个懒汉也没甚区别。” “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 “若您是个寻常贵客,奴当然是个雅士;可您瞧上的是这块清净地儿,不是奴这个人。您也明白,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把高峰上的雪莲揉在泥里,所以雅士比逍遥客更受人追捧些。” 楚冽清张嘴轻笑:“是么?” “不是么?” 二人交谈正欢,忽听楼下有一人,在楼下呼喊:“易绪!你……你出来!” 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夹带着含含糊糊的醉音,叫人一听便知那人的酒肯定没少喝。 楚冽清是位真君子,非礼莫言的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垂下眼睫,淡定地饮了杯茶。 易绪将面上的笑压了一压,站在廊上朝下望,一眼便瞧见一着亮色衣裳的醉公子,他扶额叹了口气道:“又来了。” 事不关己,楚冽清坐在屋内慢悠悠地开口问:“那是何人?” “西州郡守之子齐烬,字长轼,年前在楚北立了大功的。那人刚见时眼高于顶,眼里根本装不进人……奴想着清闲便点了他,谁知后来发现那人竟是个痴情种!如今甩都甩不开呢……”易绪苦笑道。 “齐烬么?”楚冽清自言自语,忽又抬头问,“需要我回避么?” “不麻烦您。”易绪朝楚冽清挥挥衣袖,“奴带他走。” 易绪说着移步下阶扶住了齐烬,那齐烬也毫不客气地伸手揽过他的肩,任由他搀扶着走,嘴里嘟囔道: “阿绪,昨夜你怎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易绪压低了声哄他,那楚冽清站在楼上望,眼里皆是淡漠。 “心无儒道,又生了断袖之癖,齐烬啊齐烬,你还要叫本王大开眼界多少次,如此伤风败俗之材岂堪重用?”
第077章 又见君 嘉平元年秋末 魏盛熠册封先皇贤妃徐意清为皇贵妃,朝臣个个敛目曲腰,明知此事伤风败俗,却无胆上书劝阻,地方上书百封,然无力回天。 事终成。 ----- 嘉平元年冬月 魏·鼎州 “嘶——这糟心的事儿呦!” 烈风带着雪往人面上刮,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燕绥淮的副将柴晏眯着眼正在清算从平州买来的好马,可他数了百八十遍还是差了那么十八匹。 因受大小兵变耽搁,鼎州买马的事儿好长时间都没算到头。如今得了安定,那些平州商贩又因着两州相隔大半个魏,便在信笺中将家长里短都拎出来充借口。 这柴晏喘出口白气,将手衣上的雪往甲上拍了,高声唤了人来——他这是打算亲自到平州跑一趟。哪知他方收拾好包袱,正欲催马向南行,倏然不知从何处跑出几匹骏马来拦了他的路。 他在那雪地里呆了太长时间,不慎被那雪光迷了眼,只得抬手拦着眼瞧。可眼睛疼得流起泪来,叫他死活都瞧不清人。 那柴晏只好竖起耳朵来听,只听最前边的人儿嗓音低沉: “这悉宋营你和吴纪给我好生看顾,平州我亲自跑一趟!” 柴晏拿手衣抹了抹被刺目雪光逼出的泪,叹了口气,朝自己身后那几个呆愣着的兵士挥了挥手,道: “听到大将军说的了吗?都散了罢!” “不过十八匹马,大将军今儿怎么这般的勤快?” “唉这雪呦……”那柴晏摇着脑袋接过了小兵递来的冰巾帕,敷在了眼上,“十八这数目难道小吗?如今这兵营可没钱供人吃亏。” 燕绥淮从那飞着雪的大漠赶去了那还流着水的平州,可他快马加鞭连赶二十七日为的哪里是悉宋营吃不吃亏? 他盯上的是那平州住着的谪仙! ----- 魏·平州 夜月皎洁,曲曲折折的树影浇在石板上,融进了那独一的人影里头。 这几日百官休沐,徐云承总算是闲了下来。然他平日里头也没甚喜好,无非是读读古书抑或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以蹉跎大把光阴。 今夜不知怎的,他竟盯着花的枯枝瞧起来了。 此番闲情逸致他可不常有,旧日里头这般多情之举只有其妹徐意清与其竹马燕绥淮干得出来——燕绥淮向来不承认徐云承性子冷,但那人心底确乎是沾了不少寒色的。 燕绥淮恋慕徐云承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要说燕徐二人哪里登对,恐怕哪里都不登对。 燕绥淮讲究的是“眼瞧心记”,徐云承讲究的是“心瞧眼记”,那是一人从真,一人从心。于是乎那徐云承的诗情皆是如他一般冷清的,太繁盛的东西他都不屑于瞧,这才干出了冬月赏枯枝的怪举。 这平州没有什么出名的氏族,寒门贵子养得叼了,也就渐渐的不拿落魄的乌衣子弟当人。徐云承在这平州呆了这么些年,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臊。新上任的那些小官儿见周围人都不大瞧得上徐云承,还以为那生得俊秀的郎君是什么招人厌的蠢人,打听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唯一同他交好的林题又是个休沐时不见影儿的,这冷冷清清的院落就只能瞧见其侍女钦裳与他二人。可近些日子就连那钦裳也回乡探亲去了,真叫他尝够了形影相吊的滋味。 今夜他这小院落里静得瘆人,细细的泉流经竹管淌入石堆中,发出哗啦啦的弱响。 水流作乐,他盯着枯枝入了迷,竟不知何时被人近了身。 当他觉察怪异正打算回身时,身后那黑影已将未出鞘的刀横在了他的颈上。玄色的重物挨在他的喉结上,那逼人的压迫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只得本能地向上仰了仰脖子。 月光含着那从大氅里漏出的雪白颈子,吻过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微微颤动的长睫与稍稍皱起的眉——本该是千钧一发的惊心时刻,那杀人剑却怎么衬得他香润玉温,楚楚可怜? 他身后那人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徐云承倒也没太慌张,只道:“在下不过一贫官,阁下此番若求的是钱财,恐怕会大失所望。” 那人闷笑一声,只将剑更收紧了些,逼得徐云承不断后退,直直撞在了那人的锦衣之上。 徐云承垂头敛目,恰好瞥见那由上乘绸缎制成的衣料,便又开口道:“阁下显是不愁金银用度,何必为难在下一小官?” “劫财不行,劫色也不行吗?” 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钻入他的耳底,徐云承深吸了口气,道: “还请燕将军自重。” 燕绥淮这回放手放得倒算干脆利落,他收了剑,道:“阿承,前年我不告而别……你可怪我?” “无妨。” “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同我说话么?” “嗯。” “徐耽之!!!”燕绥淮眉心锁紧,低吼道,“你岂能出尔反尔?!我们……我已放下……你……你不是答应与我再做挚友的么?” 挚友。 对,挚友。 听到那词时,就连燕绥淮自己都有些恍惚。他与徐云承分别太久,再见这词已然恍若隔世。 前年,燕绥淮在徐云承这屋子里住了几日,不知怎么忽然就收了身上的尖刺,压低了自己的身段,笑着对徐云承说自己早已放下,也许不久就要成亲了,先前种种不过玩笑。 放下? 荒谬至极。 燕绥淮根本没有放下,徐云承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答应了——他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将燕绥淮迷得抛下自尊,将自己那么珍视的感情下贱地更名改姓,但既然燕绥淮能委曲求全,他又何苦不顺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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