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长思与沈复念虽为双生,走的路却大相径庭——那沈大磕头拜了武人江临言为师,沈二却跪在了隐居已久的先朝宰相跟前。 北世子李迹常本就属意江临言,谁料被沈长思捷足先登,然他视若无睹,行至江临言身旁,也是一跪一拜。 沈长思怕那人如愿,着急忙慌也跟着他拜。沈李二人不玩孔融让梨的把戏,头磕完了,也就大眼瞪小眼起来。 江临言瞧他们那副争抢模样觉着好笑,道: “得了,你俩拜堂成亲呢这是?再不起来,我可就念了?” 念? 念什么?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都还跪着。 江临言片晌却忽地正色起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紧接着就是震得满讲堂齐发愣的浑厚一声: “一拜天地——” 那沈李二人自觉丢脸,急匆匆地相互搀着起身,再不敢跪,只是皆垂着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脸再瞧人。 “我收徒没那么多讲究,不在乎这一人两人的,你们争个什么劲?”那江临言笑笑,忽然隐秘地说,“来、你们二人给我报报生辰八字,为师给你们算上一卦。” 二人面面相觑,倒也没多问,只爽快地将八字报了上去。哪知江临言说是要卜卦,也不过把杯珓随意往半空抛了一拋,而后接在掌心,再用另一只手盖在上头,不待揭开来看,便道: “沈小子,你是块当师兄的好料子,日后你当师兄。李小子!你年龄虽稍长于沈小子,可天意不可违,你这师弟可要当好咯!” 未卜先知,他们这师父可是有真本事。 李迹常这才明白,这江临言原是知晓鼎州那不成文的规矩,故意拿他俩来逗乐呢! 他笑着撇了撇嘴,掩饰着心中的不快——魏就属鼎州最重长幼,称兄道弟都还要讲究个生辰先后,一时要他唤一小他七月之人作师兄,他如何能接受? 沈长思这会儿占了便宜,笑意不住地往外泻。恰巧他又是个不认生的,笑着笑着就把手往人家肩上揽,道: “这算什么事儿?世子爷,来日念熟了便不觉别扭了!” 李迹常笑笑,既没动沈长思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去辩驳。闹够了,沈长思低声问李迹常,今儿对拜师作何感想,李迹常略微琢磨,说了这么一句: “我觉着咱俩以后日子不好过啊……” ----- 那东世子叶九寻在温身前跪了许久,终于赚得那人放下兵书,目光下挪。 温一身冰寒,这世子却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把头磕在地上,一字一板道: “温前辈!九寻生来愚钝,家中先生皆道九寻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但九寻既为东世子,将来便需领那偌大的东壑营。习文救不了东疆百姓,更守不了壑州生灵。九寻不愿做纸上谈兵的先生,只求来日握剑戍边,保境息民……望您能收九寻为徒!” 那玉抹额被敲在地上,发出清脆几声响,好久过后那之间才融进温不浓不淡的一句: “抬起头来。” 这世子眼中光芒烈得像团火,只消一眼便逼得温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好久才轻飘飘吐出三字: “无悔么?” “无悔。” “起来。” 温垂着眸子又将脸别了过去,不再张口。 ----- 因这序清书院专供王孙贵胄求学,学舍自也不同于山下书院——世家子弟各自分得散于山水之间的一轩。 风雅是风雅,路也是真不好走。 季徯秩被安置在了玄澈轩。那地儿很偏,到了夜里站在屋顶望,也仅能隐隐瞧见宋诀陵那寒矜轩的几点烛光。 他的好师父忧心他一人居于此处恐尝孤愁,便赠了只白玉笛给他解闷。只是赠物由他,如何吹不归他管,技巧全都留给这小侯爷自个儿看书揣摩。 朦胧月光泼了漫山遍野,树影本就曲折,潺潺溪流将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影儿打得更是碎。 季徯秩勾着玉笛攀上屋顶,把书摊开置于膝上,照着那白纸上头的图和字儿摸索起来。 月色正浓,却不一定有赏客。人呐,总爱在七七八八的杂事中瞎折腾。宋诀陵坐在那寒矜轩窗边,阖着凤目正思索他爹如今际遇。他不明白他爹从前拼死拼活地守着魏,究竟换来了什么? 一身伤痛罢了,如今甚至有家难回! 一介护国名将竟落得只能于朝廷中同一群不识人间疾苦的文人斡旋,拼舌尖刀枪! 他爹究竟求什么? 就为了一“忠”字,为了那无人稀罕的情义,竟叫山荆骨肉都低头免遮天! 宋诀陵把拳头愈攥愈紧,怨恼之意近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这时几道锐得刺耳的笛声却忽地飘来,扫清了他脑里混乱不清的东西。 只是他虽是不想了,却是被吵得头昏脑胀。 “这玉笛罢,早不吹,午不吹,偏要晚上吹,可是以为方圆几里就他一户人家么?动听也就罢了,偏还是这般的难听!” 宋诀陵虽埋怨那笛声难听,却学着季徯秩攀上了屋顶。末了,笛声停,他望着那边的烛火熄,坐在陶瓦上听了一夜的风声。 不过夜长呐,好梦可未必多。蠢蠢欲动的东西从屋子里爬了出来,一路向北,逐渐消隐与夜色之间。
第006章 终身父 “陵、陵儿,跑!跑啊!!莫回头——” 女人的呼喊似在近旁,宋诀陵喘着粗气骤然舒开了眼,只是仿若在泥沼里泡了一遭,身子重得似是陷入其中再脱身不得。 他缓了会儿,娴熟地抬手抹去额间汗,却倏然觑见外边天色已暗,只得匆忙起身披衣,跑着去寻他师父。 月高悬,鸦鸣仨俩声,叫这山风吹得都带上了丝凄凄。他三阶并一阶跑却还是误了时辰,只得在他师父的屋子外头思忖道歉的法子。 屋内那唤作霍生的老汉觑着了他的影儿,闷咳一声,骂道: “你来迟不说,好容易到了,又站外头吹狗屁的风?!还不快些进来!” 宋诀陵闻言这才挂上笑脸儿推门进去。 夜渐深,一老一少在那既闷又热的屋子里头待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被石墩旁的炼剑炉与打剑迸溅出的火星映亮。 宋诀陵攥着一把锻好的短刀在手里把玩,总有意无意地瞥他师父几下。 霍生本就是直爽的粗人,受不了他徒弟那副有如闺中之秀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又碍于面子不愿先张口,只好烦躁地拧起了眉。 铁锤一下又一下爽利地落在剑身,那被烧得红灼的铁不断迸发出刺耳的重响,震得人的五脏六腑都在颤。 宋诀陵瞧着霍生花白的须发,几番犹豫过后还是开了口: “徒儿有一事请教。” 霍老爹泄了口长气,像是终于解脱,道:“但说无妨。” “徒儿觉着可奇怪——这遍山的隐者怎会甘愿听皇上号令聚于此山之上?” 霍生听罢眦笑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儿?”霍生攥紧了拳,“皇上啊!一句金言便可使剿匪功臣化作杀人不眨眼的阶下囚!温那画押的像还在大理寺扣着呢!” “书院处处皆是‘忠义’二字,徒儿原以为……” “原以为什么?!以为我们这些隐士还俗来救国么?魏束风那狗皇帝就没想过我们当年归隐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对这烂世已无半分念想!为师、为师,说得倒是好听,不过给我们这些人两条路,要么上山教习弟子,要么将牢底坐穿,面墙等死!选哪可都没有自由这条出路!这山中隐者有谁不是饮恨藏怨!” 怨么?! 恨么?! 再多些、再多些罢! 宋诀陵垂下凤眸,压住了心头窃喜,强抑住嘴角笑意,正色道:“皇上如此作为,可为何江、柳师叔仍一副闲适自得的模样,竟叫人瞧不出半分埋怨之意?” “哈……闲适么?统统都是狗屁!你别瞧江临言、柳契深两人那样,当年逼他二人上山费了那狗皇帝多少心思!”霍老爹蓦地沉下了声,“你小子铁定不知道罢?当年就是这事儿逼得柳契深不能为其挚友吊唁,害得他心结成疾,大病几月。你若道他对那狗皇帝无半分怨恨,我是信也不信!” 霍生手上青筋虬结,恨不得将手里那酒葫芦给碾碎,他停顿须臾又怨愤道: “当年魏束风猜疑满腹,见只畜生都恨不得把它剖开看看有无二心,哪能把人当人看啊?!” 烧灼的铁搁在炉上,发出“嗞嗞”的响声。那老的闷了口酒,竟掏心掏肺地翻起家底来: “十九年前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撤了我的职,抄了我家,还要赐我三十大板。我儿子那时还替他在北疆杀敌,我的孙子却只能倚着街喝西北那带着腥气的风!一冬一春过去,他们竟是没活一个!没活一个!!” 宋诀陵眸光略变。 霍生昔年乃不可多得寒门贵子,他这自阴沟里爬出的乞儿在砍木杀猪的闲当里,一步步钻研出霍家剑法,叫各武门流传千古的剑法黯然失色。后来他中了武状元,匍匐向前,终爬上了兵部尚书的高位。十九年前,他无辜被卷入夺嫡之争,被巍弘帝摘了腰牌,最后贬作罪臣,受了黥刑。 宋诀陵不吭一声,锋锐凤眸直勾勾地盯着那近乎发起狂来的老人。只是那宋诀陵面上虽是无澜平静,心里头却乐得近乎疯魔。 ——这世上原竟不愁恨那狗皇帝之人! 扭曲的乐意冲破他朽烂的脏腑,牵着粘稠的血丝糊在他化不淡的仇恨上头,愈来愈浓,愈来愈恨。 他正乐着,却见霍生一寸寸褪去了怒意。 霍生拍着髀肉叹道:“唉!算了、都算了罢!若说对这魏家山河没有半分感情,也不过自欺欺人。谁又能心狠到放任这瞧了一生的厚土被大漠贼人踏得满目疮痍呢?” 霍老爹呼出口酒气,语气不知怎的柔和了下来,他将那布满厚茧的手摁在宋诀陵的肩头,说: “既来之则安之罢!我可不能尽跟你这兔崽子吐苦水,那般我岂不真成了一老混帐了么!说到底还是得教你些真功夫!这疆土日后便托付给你们这些小鬼了……宋诀陵,你听老夫一句劝,你恨谁都行,你不能如我一般恨那万岁爷!” 宋诀陵将声声冷笑压在舌底,只淡然理了理衣襟,得体笑道: “师父说笑,徒儿怎会恨皇上呢?” “谁同你说笑!你当我人老了便眼瞎耳聋了么?!魏束风在北疆惹出那般大的动静,我会不知道?你爹有多忠你最清楚,他日子过得有多难,你一天天地也都看在眼里。”霍生加重了手上力道,仿若将千钧压在了宋诀陵的肩头,“我尚且替他鸣不平,你身为其长子,岂能不恨那使他沦为天下笑柄的狗皇帝?!再说你娘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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