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虽便是殿试的日子,徐云承倒也不甚紧张。不过他心里却不知怎的隐隐有了些怪异之感。 午间,他因失神一连打破了府内不少东西,先是茶杯,后是砚台,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兆象。 徐云承不是那种信奉无端之感的人,心里不安归不安,书还是照样读。 眼瞅着夕阳落下,一日就快走到了头,徐云承心里的慌惧是愈发浓了起来。 夜半,各家已是鞍马稀,徐府门前却马蹄急急。 徐云承不待侍从敲门请示,便抛下手中书,夺门而出,徐意清跟在他哥后头,步子却迈得也很急。 府门一开,二人皆失了魂。 只见马背上一人浑身是血,见到徐云承便哑声哭道: “大公子!大小姐!老爷和夫人中途遇匪……俩人皆……皆作古……” 那人的余声皆被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吞没。 “作……古?”徐云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会如此? 前日他们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笑语不绝,风吹起他们的袍摆,抖落满身的春晖。 他手上打着的灯笼脱了手,“砰”地落了地,摔碎满身光。他扶着门框,这才没倒下来。 徐意清方闻言,泪便已洒下,倒在他哥的怀里泣不成声。 徐云承轻握着她的薄肩,恍恍惚惚,竟不知是他撑着徐意清,还是徐意清在撑着他。 徐云承强压着苦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 “来人,备马。” 二人随那人赶去了平州,自此殿试再未走入那徐才子的眸。 不久,科举布榜,一姓林,名题,字询旷的,连中三元,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三元郎”。 布榜当夜,缱都大开琼林宴,整个京城皆被无穷尽的烟火映亮,唯独那披白的徐府内空无一人,烛火尽熄。 ----- 昱析四年,平州。 午间燥热难耐,行人皆不知躲哪乘凉去了,街上有些冷清。这茶棚里生意也不大好,摆了七八桌,只坐了三桌人,其中两桌坐的还都是独行客。 徐云承独自饮着茶,打算歇一会儿便回任上。 身旁那桌上坐了两位狱吏,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 “你小子听说没?”其中一留着髯胡的人打了个响嗝儿,“当年那声震天下的‘三元郎’林题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如今丢了京帽儿,被贬到咱平州来了!” “嗬!真的假的?”另一人正犯着午困,不停打着呵欠,“这些个当大官也不懂机灵点儿,这乌纱帽丢也就罢了,还要来平州和我们抢饭碗!” “抢不到咱头上!”那髯胡哈哈笑道,“不过听说那人古怪的很,还忒自恃清高,爱拿鼻子瞧人,指不定那乌鸡是觉着自己在宫里逛了一圈就成了凤凰呢!” “林题被贬来这儿了?”徐云承思忖着。 他虽未见过林题,在京城那会儿却也曾听闻那人是紊州才子,并有幸见过他的几首妙诗。 那人诗文作得极好,不过诗情总有些悲,那些佳作皆像个鹤发老翁在病榻上吟出的苦句。 徐云承默不作声地品着茶,抬眸恰巧撞见对面桌上一独坐之人的眼。 那人着一身红衣,用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茶杯。他趴在桌上,面容白得失了血色,有些病态,喝的分明是茶,却显出一副潦倒酒客的模样。 虽不像混吃等死之徒,却有些莫名的颓唐。 徐云承愣了愣,随即挪开了目光。可那人却仍旧用那双惺忪眸子盯着他瞧,丝毫不惧。 徐云承并不喜同陌路人打交道,起身付了茶钱,拎起佩剑绕过那人的桌子,径自离开了。 那红衣男子也没甚反应,仍旧喝着他的茶,还瞧着那徐云承方才坐着的那个地方。 徐云承这才松了口气,想到那人发痴之时眼神恰好对上了他。 待徐云承走远后,那人才喃喃自语道: “我不信这世道真有将黄金永埋粪土之下的本事儿。” 徐云承进了刺史府前院,将平州各县文官考绩交给刺史冯起后,便打算到隔壁房里将那些在他离任期间补官代行之事再理一理。 “徐功曹,你且慢。”冯起大饮了口暑汤,这才悠悠道,“你知道罢?京里来了新官,也是个功曹,叫林题,字询旷的。这会儿该到了。你去门外候着,接一接。” 徐云承垂头领命,没多言。 这本不是他该干的事儿。 新官上任要见的是上头,哪是他身旁的属吏? 若是为了迎人,派一侍从小吏领领路也就罢了。何必为难他一压了满身公务的,站在烈日下侯人?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打他刚赴任时起冯起便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往他头上抛,像垒稻草般往他身上堆。 而徐云承只管默默受着——他要养家糊口。 那些俸禄是他撑起徐家的一根柱,身子可催,柱不可折。偌大的启州徐家,不复往昔辉煌,已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二叔、三叔皆是道貌岸然之徒,自打分家之后已不再过问侄儿侄女的生死。 于是徐云承便只得靠他自己撑起这徐府。 纵然他已将徐家在缱都的房屋田产变卖,也削减了家丁,但除了置办丧事,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花销,一来二去也将积产耗去许多。 他只得在平州省吃俭用以换他妹妹与往日无异的生活,将苦渣嚼碎了往腹里咽。 可谁知缱都太后一唤,便将徐意清锁入了那宫墙。 正值三伏天,撑伞多少有些失了礼数,徐云承便空手在刺史门外候着。 烈日下的一袭深青官袍,被骄阳缀满了蝶黄。 约莫半个时辰后,街上热气才隐隐约约蒸出个人形来。 那人红衣似火,白面堆满了笑。他用一把红伞遮去了燥日,走得又急又快。 “这不是方才茶铺里那人儿么?这般瞧来倒有些精气神了。”徐云承心想,忽又一惊,“难不成他便是林询旷?” 思忖着,徐云承忙弯腰作揖,还不待他搭上一句,那人已伸手用伞给他遮去了阳,开口道: “无缘无故作什么揖?就我这般破落户,也值得你曲意逢迎?还不起身,难不成是想我给你跪下么?”他握着徐云承的肩,将他身子扳了扳,“日烈,你杵这儿作甚?” 那人走的快,话说得也快,其中还捎着莫名的关切。 “候新官。”徐云承又矮了矮身子。 “姓林,名题的?”那红衣人问道。 徐云承点了点头,便被那人扯着袖摆朝前走,边走还边道: “侯个屁!这些大官折腾人也不懂换些像样的招……嗬!我读了半辈子书就没见过这般荒谬的礼数。” 见门口的侍卫要拦,那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自袖袋里拿取出任命书,风风火火进了府。他照着新官该循的规矩去拜见冯起前,还不忘回身叮嘱徐云承道: “耽之,你于廊内等等我。” 这口气听着是没半点要同他商量的意思,徐云承只得点了点头。也不知林题使了什么招儿,平日里那总换着百种花样刁难新官的冯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他放了出来。 那林题出来时还一副病弱的苍白模样,待合上了门又扫去满面倦容,轻快道: “耽之,我是第一次来平州,人生地不熟的,你送我一程罢?这事儿冯大人准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问问你。” 徐云承一愣,应允了。 二人上了马车,朝这林功曹日后住的宅子行去。 林题见徐云承无言,开口笑道: “觉着我这人可奇怪吧?一会瞧着像是病鬼似的,一会看着又似是无大碍,精神得很。” 徐云承闻言也笑了,“‘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1】’人间自有百态,哪里奇怪?” “你当真通透。”林题粲然一笑。 通透? 徐云承脑内忽又闪过燕绥淮那痛苦的模样,一声“你竟促狭至此”好似利刃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腔,揪着他的血肉,穿破他的背来。 林题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又不说 话,便用手在他眼前扫了扫,“怎么?可是身子不适么?” 徐云承头往后靠了靠,笑说没事,顿了会儿,问道: “询旷,你怎识我?” “嗨哟!‘天下谁人不识君【2】’?”林题拿伞点地,“甫十二,一篇《云端》名动京城的不是你?当年你下山,回了趟京城,满缱都的太学生都涌到你常去的那茶楼里听你与友人行茶令、对诗……那盛况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 林题滔滔不绝,却没提科举揭榜之日,他这状元郎成了那琼林宴上的逃客,骑马跑遍缱都,只为寻着徐云承的一道影子,最后也只能在烟火烂纸中败兴而归。 徐云承闻言只道: “这般往事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三元郎?” “那些考官是‘瞎子拜见岳父’!”林题道,“满纸荒唐,谁知竟称了他们的意!” 徐云承闻言笑了,“你这人,将我往青云上捧,倒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叫我怎好意思应?” “本就踩着实地说话,你听着便是。”林题笑道,“耽之,耽之……你这字可有趣,怎与你的名反着来?” 徐云承隔着官袍抚了抚颈上系着的瑕玉,道: “先考妣费尽心力,才思得‘云承’一名,如今故人不再,世事仍旧。耽误耽误,何事顺?我便遂了这命途,自取‘耽之’二字。” “耽误?我不信。”林题用他那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徐云承,“那在泥塘里翻滚之人只会是我,不应是你。” “何出此言?”徐云承对林题那有些萎靡的念想感到困惑,“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比才情,难分伯仲。若言治世,这么多年我不过一个芝麻官。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值得你如此高看我一眼?” “万般缘由,犹重其一。”林题握着伞的手攥紧了些,“你听么?” “愿闻其详。” “你才气顶天,又心怀苍生,而我呢?”林题干笑了声,“你许会觉着我在赌气,但……我实在已无心以满腔豪情浇灌魏这棵朽木,自打那群权臣将我祖母逼死后,这里已无我的归处。” 徐云承垂了垂眸,“朽木未尝不可抽新枝……这魏家天地如此辽阔,你会寻着你的归处。” “找不着的……朝堂不容我。”林题苦笑着,“那么我也不愿再容这魏家天下。如今我宁愿在泥潭里束手打滚,也决计不想豁了命去为那群疯臣谋一个太平盛世,他们总得尝尝苦头!” 徐云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劝他,只道: “与我同行不好么?” “耽之,你生就一副正直骨,那便蹀躞万里,莫要惧水深夜黑。”林题道,“还有莫要再劝我。若是往昔,听闻你这大才子愿与我这无名之辈同行,我定会欢喜得连命也不顾,只管随你去闯荡,但我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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