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顾泉关有何独特之处么?” “倒不是。我只是好奇这关既已失守,那这原冠着顾家姓的一关如今改作了什么名字呢?” 楚冽清笑而不语,倒是百祁指着楚冽清的脸儿破口大骂:“他!就是他这混蛋,死活不让人把这关的名字给改了,偏说什么那仗是咱们胜之不武了,把关名给改了是亵渎顾家将军灵……我呸!沙场上谁同你论什么君子?!” “指着一个将死之人可合乎礼吗?”楚冽清还是笑。 “谁说你要死了?!” “我怎么才能不死呢?少半禁军拼得过大半么?北部英雄昔日血洗魏南,披百姓高歌回京,今载却要挥刀同室操戈,你要我如何能忍心?阿祁,这是我的命数,早由天定。” 百祁把残泪咽了,正色道:“你不愿反那便逃罢,阿清,逃到余国去。太后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只吩咐我来劝你逃,前边所言,你就当我在胡闹。” “停了罢!我逃了,你们可怎么办呢?你同我最是亲近,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呢?若是你言你有百家做靠山,那阿绪呢?母后呢?你叫我一个人背井离乡,叫我弃他人之命于不顾,逃命路上我只会觉着我该死,当死,何不早些死!” “陛下生母早崩,太后于陛下而言有养育之恩,陛下是万万不会动太后。”百祁绞着手道。 楚冽清淡笑一声:“那阿绪呢?” 百祁皱起眉头,哽咽道:“近来不少愚臣上奏弹劾你沉迷男风,也不知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竟还把阿绪的名字也给报了上去,更有甚者道阿绪是、是那同北鬼□□的妖孽……只怕如今纵然是我百家,也保不住人了。” 易绪笑起来:“原来你今儿来是要摘了我二人脑袋。” “摘什么摘?!这不正是在想办法吗?”百祁带着哭腔道。 “只怕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易绪撑着脸儿,伸指若有若无地点在楚冽清的胸口,“怎么办呀阿清,我这脑袋可是保不住了,自古佳人薄命呐——” 楚冽清攥住他的指,阖上了眼,眉心拧得不能再深。易绪虽生了一副薄情素淡颜容,笑起来却雪狐似的惹人怜,他只将手抚上楚冽清的眉心轻柔捏了捏: “阿清,我不怕死的,大抵是因着遇见你二人耗了我太多的运气,竟叫我能不再卖身子过活……我快活过了头,总是得意洋洋的,竟忘了运气用光,判官可是会来讨命的。” “我不会叫你死的。” 易绪噗呲一声笑了:“怎么办啊?我的好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民死,民亦然。” 楚冽清不容置否,仰起颈子把茶饮尽:“我会安排好,这事不用你费心。” 易绪摇头,说:“我不走。” 楚冽清把茶盏敲在桌上,吼道:“你干什么不走?!” 易绪还是摇脑袋,说:“不走就是不走。” 那百祁急得又要哭,劝道:“阿绪,你别在这时候闹气!好端端一条命,人家白送的,你就好好接了!” 楚冽清闷着气,沉声道:“可是舍不得你那情郎齐长轼?” “齐大将军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情郎?” “你真当我是个闭目塞听的傻子,不知你隔三差五就跑齐府去给那齐长轼送海棠糕?!你当真以为你我来往这般久了,你同齐家人那点破事不会传进我耳朵里?!”楚冽清瞪着他。 “哦,那事儿说出来不大好听,我也就没说。” 楚冽清气得发抖:“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走投无路才会干那些把身子卖给男人的活儿……” “阿清,你别再说了!”百祁喊着哀求道。 楚冽清不理,只叫怒火染红了眼,接道: “谁知你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断袖!” “是了,我是断袖,怎么了?阿清可是后悔与我来往了?” “……齐家威胁你说要斩断你十指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啊易绪,你何必,你何必……”楚冽清的手指骨节喀喀作响,猝然将杯盏碾碎,“你一定得走,那齐长轼本就是无耻之尤,哪里值得你托付终身!” “这同齐郎无关。” “无关,无关!你还嘴硬!”楚冽清说着只忽地起身,将柜上制好的一笼海棠酥掀翻在地,“不出意外,你今儿还要去见他!” 易绪跨过那碎成了渣的糕点,走到窗前,只把窗敞了开来。呼啸北风凶兽般闯了进来,而他迎风而立,薄躯被那些个凶兽一啃咬,好似下一刻便会随风而逝。 楚冽清被那寒风打得神识清明了些,他带着愧意开口:“阿绪,我……” 易绪将随风飘扬的碎发别至耳后,回身打断了他,笑道: “阿清走,我便走。”
第117章 怀光将 魏·缱都 唢呐吹,红事算尽白事来。礼部尚书之子贺玉礼因积怨成疾,殁于腊月初三。 ----- 腊月十八。 魏南疆·翎州 寒风打过翎州的山岗,宛若瘦马仰脖嘶鸣。雪难得歇了歇,终于瞧清了天幕之下的蝼蚁众生。 顾家营进了个戴着铜面具的无姓将军,听人说是生了满面的刀疤,丑极。营中士卒见那人来,只敢小心地斜着眼打量,方瞧见那道道不知源头的刀疤攀在发鬓,便打了个寒战,赶忙收回了目光。 “将、将军!”池彭副将着急忙慌地跑至池彭身侧,他咽了口唾沫,道,“这人儿生得这般可怖……可、可会是当年未死的将军寻仇来了?” “瘦,太瘦了。”那池彭吃饱了正剔牙,他松了腰带,咂舌道,“后来活着的不就剩那浪子贺珏了么?今儿他死了也有半月了……这人儿身高虽与贺珏相似,可那贺玉礼何其魁梧,岂是他这瘦弱枯枝可比较的?你这胆小如鼷的,切莫再这般疑神疑鬼,若是叫当年那事泄了出去,老子弄死你!” 他副将忙缩了脑袋,急促应道:“将、将军教训的是!” 这二人正打算寻个地儿缩着取暖,却瞧那刀疤郎朝这儿缓缓行来。池彭忙站定了,仰起面拿鼻子看他,瞧上去颇亵慢人,他心想是要给那新来的一个下马威。 那刀疤郎的嗓音嘶哑,站在池彭面前时也不卑不亢,点了个头便报上名来: “鄙人唤作‘怀光’。” 池彭不满地点了头,那刀疤郎便随其副将去了自个儿的帐子。见他没甚讨好之意,池彭哼了一声,暗骂道:“这京城混子恁个轻狂,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池彭他副将这回倒是没附和,只怔怔地打量着那人,问池彭有没有觉着这人儿比起是被他副将领着回帐子,更像是早便熟悉了这地儿,是在顺着过去的记忆走。 池彭闻言只把口里的剔齿签吐了,一把将他推开,骂道:“老子看你就是平日里闲的慌扒人墙角听那些个老头讲鬼话听疯了!当年参战之人除你我外都死了个精光!甭搁这儿神神叨叨地吓唬人!” 他副将没辙只好垂了脑袋。 刀疤郎在帐中桌前坐下倒了杯水来润那副被毒坏的嗓子。温水一杯杯灌下,嗓子却仍是不变的嘶哑难听。 他阖了眸子细数适才一路听来的传闻,多讲的是楚国当年伐魏的大功臣楚冽清谋逆不成,得了明年春问斩的下场。 “真是罪有应得。”刀疤郎仰面瞧着天儿,“可是神明显灵么?” 他摇晃着脑袋取下面具——当真是混乱异常的一张脸。密匝匝的刀疤从面上攀至颈上,宽的约有一指,细的也确乎称不上有多不起眼。 这般丑的皮相,骨相却是至美,如若费劲将那些个凶恶的东西扒开来,依稀还能窥见昔日容颜。 高鼻美目,那双眸子若非叫刀疤横跨,也该是眼波传情的媚眼一双。 “从前那些个家伙便时常骂我信鬼神的,若他们今儿还都活着,也会怪我痴念鬼神之说么?” ----- 一月前,梅月深夜。 魏·缱都。 立冬宴那烂摊子方收拾好,魏盛熠便借着夜色深深秘密将一人召入宫内。那人头戴帷帽遮去了脸儿,听闻是魏盛熠特意吩咐。 空荡荡的政事堂里唯有魏盛熠歪于太师椅上,那帷帽郎跪伏听令,见万岁无声良久,才问: “陛下,今夜召见微臣可有何要紧之事么?” 魏盛熠衣着单薄,肩上随意披着条厚重锦布,披散下来的鬈发撒在案桌上。那帷帽郎受酒劲驱使,盯着那鬈发发起愣来,好似一眼望见了北疆曲曲绕绕的大江大河。 魏盛熠没抬眸子,只用笔尖蘸了蘸墨:“朕听闻爱卿近来若不是闭门不出,虚耗光阴,便是栖于酒池肉林,吃喝玩乐。此言当真?” “不错。”帷帽郎虽是敛了睫,笑得却是豪迈,不知是不是叫醉意昏了头,抖出这般丑事却好似事不关己,他笑着,“混子嘛,当一辈子也很是容易。” 那帝王淡道:“爱卿兄长如今受困东山,爱卿今儿这般莫非是要把他的福分也一道给享了?” 帷帽郎闻言只把眉拧了撇开脸去:“兄长之事,微臣也实在是爱莫能助。” “怎么会是爱莫能助,爱卿若当真乐意帮兄长一把,朕即刻便能将你送去壑州。” 帷帽郎挺直腰板,拱手道:“臣不知陛下今日将臣唤至此地有何心思,但臣只愿奔赴南疆,若您今儿是为了劝说小人放弃戍守南疆的执念,恐怕是徒劳无益。” “郡士多慕省阁,不乐外任。你要回翎州,是想报仇,不是有大抱负。” 帷帽郎无所顾忌地嗤笑一声:“微臣不过沧海一粟,如何撑得起那么大的抱负?陛下若要寻柱天踏地,扬名万世的大将,今夜该召见的就不该是微臣。” “原来在爱卿眼底,家平不比心安。” 帷帽郎只把嘴抿了又抿,迟迟不应,只听魏盛熠凛声道: “爱卿怎知朕寻的是蚱蜢还是猛虎?” 冷笑灌入他的耳里,那帷帽郎蓦地一怔。 “恨这种东西么,最是缠人,只一个不慎,人就被它拆了骨皮,变作行尸走肉供它驱使。”魏盛熠拢袖挥动着毛笔,“爱卿呢?如今也同样变作行尸走肉了么?” 帷帽郎闻言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行尸好歹还能走啊,小人如今只怕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朕、送你回翎州。” “翎州?”面纱郎忽地正色,“如今小人已成了翎州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那些个楚国狗贼亦将臣不得回翎州作为和谈筹码……微臣如何能回去?” 魏盛熠在绫锦上落下最后一笔,搁了笔问:“爱卿是要去还是不去?怎么朕说了送你回去,你却开始质问朕?” “不、不是。”帷帽郎有些语无伦次,只把脑袋往地上重重磕了三四下,“微臣万死不辞!” “爱卿在缱都这些个日子过得苦罢?” “苦?陛下既知臣终日栖身温柔富贵乡,如何能道出‘苦’一字?”帷帽郎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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