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戎一向倨傲,倾尽家产感念鸿恩,暂可安抚那年轻的天子,以作权衡之计。 展戎揉了揉眉心,沉声道:“骆义点二百精兵作为仪仗队,随我进京,连豪坐镇掖州军府,连英率第五团驻扎瀚城,防备戎人。我离府期间,行政权由展连豪代为掌管,军队则交予展连英。” 展戎抬起头,方才转瞬的疲惫消失殆尽,眸中又是一派倨傲漠然,他环视三人,目光最后落在展连英身上,声音深沉而语调平淡,听上去甚至有些阴沉的意味,道:“若朝中生变,撤瀚城所有兵力归军府,代镇西大将军之责。”展戎撩起眼皮,“镇守边疆。” 这四个字咬得极重,展连英立刻听出展戎话中意味,顿挫抱拳颔首。 嘉和四年元日,镇西大将军、奉安侯展戎班师回朝,圣上携满朝文武,于宣阳门亲迎,大将军以蹈舞礼踏百步而入,身后仪仗二百余人,抬珍宝数箱进献,遥见宫门外人流不息,献宝队列长逾一里,群臣叹声不绝。 帝大喜,下辇亲迎,与大将军携手共入,宴上同席。 此二百人仪仗队,皆乃镇西军精兵所扮,帝心骇然,不敢行软禁之计。奉安侯倾尽家财,得免性命之忧,于京中停数日,正月十六返程归军。 此事见诸于正史,亦常为野史所撰,后世传之甚广,脍炙人口,孩童亦知,常为引用,但见句曰:“可舍府珍半壁?”,意为破财消灾也。 展戎启程数日,奉江仍在处理手中积压的军务,他的位置容不得过失,虽然此时已处于除夕假中,但奉江依然不敢懈怠,待将这些文书粗略处理完,已是正月二十九了。 大魏风气,十分看重节日节气,虽然刚打完一场大仗,但军中已是分外喜气盈盈,校场外摆满了干竹筒,这时天寒地冻,军中人也不觉寒冷,炒硝石的、填黄泥的,各尽其职,热火朝天,就待着除夕夜燃爆竹除旧岁。 元正,阳之始;冬至,阳之复,二节最重。① 冬至那日也是热闹得很,头天晚上部下就呈上了申请宰羊的文书,用以做娇耳汤②驱寒,羊肉下发至各个营房的火头上,不论几等士卒,均得娇耳汤一大碗。冬至日军士纵欢,在毬场比赛玩乐足一日。 那日奉江收到了两碗娇耳汤。 一碗一看便知是军中火头的手笔,皮厚馅大,膻味十足,这么厚的面皮犹给煮得一片零碎,足盛了一大海碗;另一碗则是瓷碗,是军府厨房的用具,汤色醇香,娇耳不过三寸大小,十分精致,也有一些包得十分丑陋,捏合处歪歪扭扭,一看便知是新学者的手艺。 这娇耳汤还没入腹,奉江的身子先暖了。这几日他虽在处理军务,心中却一直惦念着小公子,可将军才离开,这时机无论如何都不算合适,不说引人注意,也显得他太过急躁了。只得按捺下来,待找到机会再与小公子相会。 一来二去,竟到了除夕了。 从君正在红药屋中看她忙忙活活地倒腾红纸,对子写了十来副,都道是不好。军府每年燃放爆竹都是在府衙门前和校场,而后搭篝火,众军欢愉作乐,共同守岁,红药朝人要了两桶烟花,也要在西院里放一下。 小公子与往日别无二样,仔细说来,还要多几分淡漠,不知是否是因为病容。自归到掖州军府,展戎就命人给他调养身体,每日都要喝下去三碗苦药,面色虽是较最初红润了几分,眉眼间犹是一派寡淡。红药见不得他这模样,玩笑道:“好个病西子,好歹年节,莫再苦着一张脸了。” 说着往他手里塞了几张红纸,说:“也朝你那屋子的门上贴两道桃符,沾沾喜气,攘除邪祟。” 小公子没推拒,只朝红药浅淡地笑了一下。 及至傍晚时分,红药便被将军府的其余婢女拉去玩闹,赌骰子饮酒了。小公子不便参与,叫红药随心。红药犹是放心不下,叮嘱道:“我去玩玩,稍纵便归,同你一起守夜。” 魏人除夕与元日连过,会从除夕晚玩闹至元日晨,红药是爱闹的性子,定不能时刻伴着他的。 小公子点头,笑得温柔无奈,道:“红姐,我知晓了。”叫她趁早去玩乐。红药从梳妆匣下面摸出个荷包来,被等得不耐烦的女婢拽走了。 红药方离去,小公子脸上的笑容就如画上去的一般消散了。 此时外面大雪纷纷如鹅毛,小公子抱着手炉,独自漫步赏雪。将军府他不熟悉,此等身份更是不能随意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回将军的空荡荡的院子里。 纵是将军不在,大宅之中犹是灯火通明,投影到院子的雪地上,一片雕花的窗影,从君站在自己属于自己的那间廊屋前,门前昏暗,小公子在雪色的映照中拿出红药塞给他的红纸,静静凝视。 而后爆竹炸裂,响声喧天,小公子抬头看向天际,面上无悲无喜。 三年前的此时,他尚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与太子同席。 而这也不是他第一个如此冷清的除夕,他被软禁在家两年,除夕夜圣上大宴群臣,他的父亲和兄长都不在家中,他陪母亲吃过年夜饭,便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置琴于院中石桌之上,独自弹奏,孤清如鬼影。 这是小公子无声的抗诉,且从未使他顽固的父兄动容。 宴从峦自宴席归家,便立即会来到宴从君的院子里,命人点亮所有的灯火,在他的院子门口亲手燃起爆竹,将这个幽静的院子照得灯火通明,陪他守夜。 宴从峦纵容他发泄脾气,也仅此而已。 小公子收回视线,爆竹声离他很遥远,是在校场那边响起来的。稍纵,西院的方向也响了不多的几声,该是红药与那些婢女。他把红纸收了起来,全无新桃换旧符的意愿。 他不想攘除鬼祟。 他怕阿哥听了响声不敢来。 注释:①出自《旧唐书》卷13 ②娇耳汤:水饺。 有关将军府制式描写,部分考据自《隋唐五代生活史》。
第56章 落地 奉江趁喧闹从校场抽身,停在主院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 大雪纷飞,小公子身披轻裘,孤身站在落满雪色的院子里,长身玉立。 那一瞬间,好似所有的爆竹都安静了。 奉江驻足片刻,四顾无人,他这才走上前去,今日雪地尤为绵软,踩在上面的“咯吱”声都要轻柔几分,小公子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监军走近。 奉江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靠近小公子了,此时掖城到处喧嚣热闹,微这一处安静得不像话。此时天色将尽未尽,呈现一股灰蒙蒙的蓝,小公子好似知道监军会找来似的,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奉江千言万语都梗在心口,二人相对而立,片刻,监军只是抬手,轻轻掸掉了小公子墨发上的雪花,为他遮上了轻裘的兜帽。 是件材质奢侈的轻裘,帽子的边缘是一圈柔软蓬松的白色狐毛,簇拥着,看起来更使得小公子那张白玉似的面颊小了一圈。小公子出生贵胄,这样装扮,骨子里的矜贵便散了出来,一时如时间倒流般,竟让奉江觉得面前站着的犹是那个端雅贵气的相府小公子,再想到如今处境,不由唏嘘。 屋子里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是将军房中的婢女,除夕夜的习俗乃彻夜通明,她们见夜色昏了,意欲出来点亮廊屋的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奉江攥着小公子的手腕,朝屋后走去。 此时除去巡逻和守夜的士兵,其余军队兵士都在校场纵情戏耍。监军也是趁喧闹才能暂时脱身,他知道自己鲁莽了,在府中与小公子接近,就是在给他埋下祸根。他却还不管不顾地走到了将军的院子里,实在是太过冒失了。此时小公子的腕骨硌在他手心里,又叫奉江觉得满足,而又让他惊慌。 小公子会怨他吗?怨他冒进,怨他鲁莽,怨他没有问一句他的意愿,就像要带着他私奔一样把他拉走了。 奉江甚至不敢回头看看小公子的神情,而小公子一扭手腕,从他的手心里挣脱了出去。 那一瞬奉江的心跳都停了。如今将军是那样的厚待小公子,称得上是锦衣玉食,而他是一个自身难保的监军,他不能抹掉小公子奴隶的身份,他在为他招灾引祸。 这只是一刹之间,下一刻,小公子攥住了他的手掌,把自己柔软的手送进了他的手心里。 这是出乎意料的回应,使奉江的心一下落回了肚子里。他们一路走出了将军的院子,径直走到了下一重庭院里,回廊曲折,朱檐翠瓦,天空中爆竹不停,大雪犹还下着。虽说此时鲜少有人四处行走,他们犹不敢冒险,躲到了假山后面去。 小公子冰凉的指尖上裹着一层手炉煨出来的虚假的暖,握在监军的手心里,像是一块成色极佳的润泽的玉。 奉江借着雪色看到小公子寡淡的面容,有如一尊完美的玉雕。他多少次的梦里都想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小公子,可是这一刹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明明曾有过最为相近的肌肤之亲,这时的小公子犹让他觉得遥远得不可接近。 这是宴从君。不是跪在他的帐子里等着他宠幸的那个被人唤过来服侍的军妓,纵使他从来没有那样定义过小公子的身份。 贵气孤清的,遥远而那样孤独,让奉江想好好抱抱他,而又不敢真的抱住他。 他伸手想去触碰小公子的脸颊,指尖停在他的颊侧,犹疑地停住了,从君抬眼看向奉江,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是两汪泉眼。小公子把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监军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而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倾身向前,把自己的上身倾进了监军的怀里,下巴贴在将军的胸前。 那一瞬间,小公子身上那份不可接近的寡淡,微妙地转变成了一种琉璃般易碎的脆弱,奉江抱着他,好像抱着天上月。 小公子被他拥紧了,松垮的帽子掉了下去,奉江的下巴蹭着小公子柔顺冰凉的发顶,低哑地说:“我很担心你。” 就如那晚一样,那么多话,通通都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了,只剩下这一句“我很担心你”,数不清的情愫都倒进去了。 说完这句,奉江的嗓子哑得说不出来话,只用下巴一下下地摩挲着小公子的发顶,紧紧地抱着他,珍而重之。奉江双臂把小公子勒紧了,还犹觉不够一般,好似要把小公子生生揉化在他的怀里。 他那么孤清淡薄,好像一眼看不见就要消失了。 “除夕夜,那么热闹,你一个人站着,周围就全都静了。我以为你要飞走了。”奉江抱着他低语,像在呢喃一样,“你在想什么。” 小公子紧贴在他的胸前,奉江说话时胸膛微微振动,那些话好像是从胸膛里说出来的一样,监军的深重的情意有如实质地包裹着他。小公子低垂着眸光,该是淡漠的,却又不尽然,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眼底飘荡,真去找,又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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