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先锋军数众,如何能教他这位监军上战场得了首功,确实有待考究。 展戎摇了下头,眸色漠然。展连豪又道:“将军心中有异,明日便可知细节情形。此事必有许多隐情,但末将私以为……右先锋乃可信之人。” “用人不疑,本将不是怀疑骆义。吩咐下去,明日办宴为监军接风洗尘,下去吧。” 展连英躬身后退,走到门口,与手持茶案的从君相撞。 二人各自后退一步,从君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朝屋里去了。 从君将茶置于书案之上,撤掉茶案,见将军没有吩咐,正欲退去。展戎淡淡道:“明日为监军接风洗尘,你可愿献艺吗?” 从君微微一怔,斟酌一番,才温顺道:“从君近来惫懒,琴艺稀疏,不敢献丑。若将军命令,从君莫敢不从。” 展戎抬了下下巴,示意从君将茶案放下,从君放下茶案,在将军侧首跪下。 展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从君不知他何意,心中忐忑,将军问:“在你眼中,本将何如?” 从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将军一眼,将军神色平常,见他不敢出声,又平淡地补了一句:“但说无妨,本将也想见识见识曾经太子伴读的风采,错过这次,可就没机会了。” 从君犹是心中迟疑,仍开口答道:“将军将星临世,智谋双全,无二奇才,唯倨傲轻狂,可为薄弱。” 将军眼中有几分笑意,非但不怒,反更有几分倨傲神色,他低头看向从君,神色悠然,问:“那监军何如?” 从君心头微微一凛,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将军神色,面上淡然,道:“监军隐忍稳重,心智过人,不骄不纵……” 顿了一下才道:“诚如古君子。” 展戎闻言轻笑了一声,从君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展戎说:“你给他的评价还真是高啊。” 从君立即低低颔首。 展戎的手指滑过他的脸颊,悠悠地说:“监军如何本将不知,本将看你倒是锐气不减呢。” 受过如此多的教训,冒着风险,还敢说出这等话来。果然二十年贵胄,凤阁之人,再怎样作践,也生不出奴的骨子。 小公子低低颔首:“从君不敢。” 将军将他抱于膝上,下巴抵在从君肩窝,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侧脸,低哑地轻声说:“这份捷报,你怎么看?” 热气喷在耳后,小公子颤了颤,不敢挣动。那捷报就大喇喇地放在桌子上,小公子扫了一眼,立刻明白将军方才何出此问。 监军性格稳重保守,若非有万全之策,必然不会贸然出击,此事必有蹊跷。 小公子垂眸敛目,答:“从君不知。” 展戎微不可见地动了下嘴角,眸色讥诮而玩味。 这出棋,才开始下起来。 二人所料不假。 就在大前夕,封州被困第六夜。 此时两方军心皆为动荡焦虑,戎人已打算于次日挟质出城。而骆义也再耽误不得,预备不计后果强攻。 时值子时,巡逻士兵交班之际,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骆义的大帐之中。 奉江一直按捺不动,就是在等这个时机。两相又是几度言语,最后,奉江一句话,动摇了骆义的心。 “右先锋明日贸然攻城,必有无辜居民折损,是大过。虽可暂逃过军令状,可待到大战终结,论功行赏,他日一旦朝廷怪罪下来,大将军必定要推出一人承担其咎,奉某人无意挑拨,依右先锋来看,将会是谁?” 骆义沉默。 奉江趁热打铁,道:“奉某自有妙计,只要我能进入封州城中与戎人交涉,一可不伤黎民;二可不战屈人之兵;三可生擒俘虏。这场谈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骆将军,意下如何?” 骆义沉默良久,才道:“无利而不往,监军所求为何?” 奉江释然一笑,向前一步,正色道:“之于右先锋,我只要一个首功。” 注释:“将有五危”,出自《孙子兵法·九变篇》,文中提到的“爱民可扰”,是指,将领宽仁爱民,就又被烦扰的危险。
第49章 博弈 今夜的瀚城军府灯火通明。 从君孤身一人坐在军府后宅的厅堂之中,香炉隔着纱帐,袅袅升起一缕青烟。四周的烛火影影绰绰的晃动着,因为燃烛不多,显得有些昏暗。 从君身前摆着一把木琴,正是当日将军赏他的那把,小公子素手拨弦,一道琴音如水波一般荡了出去,纠葛地缠绕在房梁和廊柱上,回音阵阵,显得尤为空旷。 这屋子之于小公子,实在是太大了。 烛火拉长了他的侧影,修长的影子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簇簇跳动着,小公子素服散发,抚琴而坐,显得孤清又寂寞,那精致俊俏的五官也是一派淡漠,好似马上就要飞离人间。 今日监军洗尘宴,将军没有要求从君在旁侍奉献艺,反是将红药召了过去。小公子无处可去,亦无事可做,难得得到半日空暇,见到这蒙了灰的琴,又思及今天的日子,便抚琴自怡。 隔着一过庭院,堂前的宴乐之声依然隐约可以听闻,随着小公子的起音,逐渐被琴声遮盖住了。 君子习六艺,从君自幼便不甚喜武,琴艺尤为卓绝,这把三品的琴在他手里,亦可得清风朗凤之音。 这曲子清幽凄恻,却不见婉转之意,凛冽如剑鸣,不似军乐之磅礴铿锵,却不失大气,甚为悲怆。 调子转急,小公子身子也微微前倾,一张寡淡的面容上仍无半分颜色,素白的手指有力而灵活地拨动琴弦,以一拨弦收尾,调子戛然而止,而尾音犹在空中游荡,时过一刻,犹不绝于耳。 是《寒水调》,本是游侠思乡之曲。 小公子静坐在琴案前,许久一动未动,好似时间停止一般。一时之间,偌大的房间寂然无声,唯有香烟袅袅,烛火跳动。 与后宅的冷清相比,前府喧哗热闹,歌舞不绝,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奉江已被与宴的将领敬了一轮的酒,军妓在堂中奏乐献艺,热闹非常。展连豪又抱拳举樽,对奉江道:“监军智谋双全,真乃我镇西军的福气,此次立下汗马功劳,可喜可贺。当夜战况究竟如何,不知连豪可有耳福,能听监军叙述一二。” 奉江也举杯,与展连豪相对,二人各自饮下,又拱杯以示尊敬。奉江道:“副将说笑了,各位将军久经沙场,奉某初出茅庐,不过是凭运气罢了。” 展戎坐在主位上,手肘支膝,单手持杯,面色一派的不露悲喜,目光深邃,好似认真地看着堂中献舞的军妓。闻听此言嘴角微动,道:“监军过谦了,如此精准地预判敌军逃走的路线,当地折冲府的本府士兵也未必能做到。本将也很好奇,今日酒酣意满,监军不妨说出来,也给我副将长长见识。” 奉江也不再推脱,拱了拱手,平淡道:“此计平凡。敌军若是想逃,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封州的偏门,其二是山路。最开始围城之时——也就是前三天,一直都是严防死守。之后我与骆先锋商议,做了个诱敌之计,有意撤掉了一些兵士,为防敌军起疑,将正门的士兵也撤掉了一些。” “敌军一直勘探我军情况,必然有所知觉,怀疑其中有诈。偏门位处我魏内境,而戎人这次就是从山路潜入的——我整理我未到任之时的文书时,发现他们夜袭掖洲军府放火烧仓那次也是行的山路,因此判断他们必然倾向山路,且认为有胜算。于是奉某就与骆先锋商议,只教守偏门的将士着铠甲,守山路的穿玄衣。他们每夜刺探军情,可见铠甲反光,因此误以为山路守兵空缺。骆先锋又放出强行攻城的消息,戎人狗急跳墙,这才落了圈套。” 展连豪与展戎对视一眼,击掌,假意吹捧道:“监军妙计。” 展戎也跟着轻轻击了几下掌,面上有几分笑意,又似嘲讽又似意有所指地说:“此计乃兵家策略,不过这么几天就能惹敌军上钩,监军还当真是……运气好啊。” 奉江镇然自若地看向将军,露出一个不上升到颧骨的笑容,二人眸光遥遥相对,可谓笑里藏刀,针尖麦芒,各自思量,不可言说。 二人皆是不动声色,举樽示意,两相饮罢。 展戎道:“封州乃我军后方,监军这次功不可没,不知监军喜悦什么珍玩奇秀,本将也可寻来,聊作感谢。” “将军多礼了,此乃奉某分内之事,不敢邀功求赏。”奉江道,“不过还当真有一事要与将军商议。文书工作繁杂,奉某分身乏力,若将军能派一人做助手,便大喜不过了。奉某不敢叨扰职官,但有闲人,是个认字心细的即可。” 奉江话罢,抬头看向展戎,正对上那双眸色锐利深沉的眼睛。奉江悍然无畏,面色平淡,目光相对,其中许多意味,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一句话深意多多,将军与朝廷本来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此时已然泾渭分明。 奉江是在要从君,却绝非仅此而已,言下之意,已把展戎拱到了一座悬崖之上。奉江知道以展戎的才智,已猜到了封州破围的隐情,这是交换,奉江放弃了一部分的监督权,在用部分的监军权力来换从君自由。而展戎一旦同意,这就不止是奉江的让权,也是展戎的放权。 二人眸中皆是算计颇深,虽只是须臾片刻,脑中思量却已转了两回,而后展戎坐直身体,释然一笑,眉目之间无比倨傲张狂,道:“监军职衔仅次本将,何须自轻。” 话罢高声:“判官何在?”雨兮団兑 堂中宴乐寂静,展连豪下首第二位文官模样的男人起身叉手道:“陈礼在。” “监军军务繁多,日后你便随监军处理部分文书,可有异议?” 判官道:“陈礼听令。” 奉江微怔,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不知是喜是忧,也起身沉声道:“谢将军。” 次日,捷报频传,前线军一举破数城,战线与连海关愈发接近。 连海关之内,就是戎人心腹之地,连海关是最后一道防线,但破连海,一日可达王城。 连海关一战,展戎势必要亲临战场,隔日,除却部分军队留下把守瀚城,全军起营,经三日,驻扎于前线军十里外,此时,城池尽破,唯余连海关,最后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敌方的那员主将,亦将披挂上阵,与展戎一战。 展戎出征当日,小公子如往日般为他披甲穿靴,整理妥当后,跪在地上,双手奉上兜鍪。 将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姿态恭顺的小公子,他身披重甲,已带了一身的血腥气。此时神情冷峻,眸中全无一丝温意,平声问道:“封州解围,监军是首功,你可知他朝本将讨要什么?” 从君忆起奉江那日那句“等着我”,心头一凛,呼吸霎时一窒,不知是因畏惧将军还是其他,停顿须臾,才道:“从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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