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茶香四溢,烟气袅袅,红药煎茶的功夫小公子已经倚在榻上睡着了,侧躺着,蜷着腿,睡颜无比乖巧。 红药凑近为他披了层毯子,在榻边蹲下看小公子的睡脸。 他长睫毛掩着,一张小脸瘦了几分,颇显苍白,小公子睡着的样子十分安静,连呼吸都是浅浅的,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他在将军身侧,总是需得做个乖顺的模样,将军性情恶劣,调弄他时,常教他就在床边脚下睡,小公子已是蜷缩惯了,加之没有安全感,有了宽敞的地方,也是把自己缩作一团,好似什么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红药看着他,心里发酸,面上还是笑着的,明媚又哀淡。红药又替他把毯子掖了掖,小公子迷茫中不知事,好似热了,又觉得这环境安心,微微动了动,才将手脚放开了。 红药坐到另一边去摆弄香囊,心说,自己这日子再难捱,心 里也知道是有个边际的,每日掰着手指头数,纵是嫌弃日子过得慢,也有数尽的时候,小公子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说不了。转眼日头有些下沉,从君这才迷迷糊糊地转醒,屋中还未点起烛火,笼在将暗未暗的夕照里。小公子本想着小憩片刻,没想到一睡过去就是这许久,缓缓地坐起来,哑声问:“红姐,什么时候了。” “巳末。”红药答,“睡得舒坦吗?” 从君点了点头,虽是睡足了,但昼夜颠倒,头脑也是有些昏沉。揉了揉太阳穴,道:“我得回去了。” 红药自然不会多留,将军虽然是忙着,这个时辰,偶尔也会归府,从君总不能疏忽了。小公子鬓发有些乱,神情也是迷糊的,到傍晚,这屋子就有些冷了,红药随口说:“这般模样,还不如就在府中歇了,将军屋子暖和,也不用担心他抽冷子回来,找到由头责难。” 近些日子从君常在红药这里小憩,通常几刻就悠悠转醒了,唯有今天睡过头了。小公子由着红药帮自己把大氅披上,摇摇头,平淡地说:“睡不着。” 红药话头一噎,哪能不明白呢。从君将大氅披好了,才道:“下回红姐莫容我,敲醒便是,我歪一会儿,醒醒精神就够了。” 红药把他送到门口,在他后背摸了一把,说:“去吧。” 小公子下了台阶,红药却又跟出来,往他手上塞了个搪瓷的汤盅,用绸子垫着,抱在怀里暖着呢,像是刚下炉。红药说:“我熬的红枣银耳羹,本是女子养颜固气的,你管他甚么功用。就当暖暖胃吧。” 从君接到手里,本来还要推拒,红药说:“枣子不是稀罕物,我那里还剩满筐呢。” 从君眸中有些思量,他哪知道自己睡模样招人怜,将军看了都要软三分心肝,弄不分明红药怎的突然殷切起来了,但知红药是好意,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过别,这才去了。 军府中火烛常燃,门口守兵见他并不相拦,从君走进院子里,回头朝那边厢房看去,二楼之上那间屋子黑漆漆的,是他住过的,现在属于监军的屋子。 瀚城距掖城也有些脚程,况有些公务要办,颇有些日子要耽搁,监军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将军要弄些手段,保不齐监军归来主营时,前线战局已定了。 从君只是微微驻足,便敛回目光,一脚迈进了高高的门槛。 连日捷报,先锋军军队势如破竹,数日增援,渐成压境之势,瞬间又朝戎人境内席卷了近百里。 就在展连英攻势愈发凶猛之时,后方变故突生。 封州这颗最初埋下的雷,到底是炸了。 戎人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趁夜潜入封州,抹杀守城巡逻将士以百计,枭首示众,其余尽数俘虏,入人家,抓平民百姓为质,消息传到展戎这里时,妇孺都被推上了城墙的墙头。 在进攻之前商议防守之计时,展戎就已点出这项薄弱之处。早前封州都督与戎人勾连,交出了城防图,封州又地处边境,一面连山,最宜隐蔽奇袭,即便有所防备,前线吃紧之际,自然是防不胜防。 展戎面色冷峻如冰,周身煞气如阎罗,饶是展连豪常年跟随身侧,亦是有些喉头哽塞,难以言语。他心跳极快,平复了一下才接着禀告道:“右先锋骆义正亲自赶往,附近折冲府已先行一步,将封州围了。战事暂且不会蔓延到外围,现在的难事是,敌军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城中尽是平民百姓,强攻不得,处处掣肘。” 展连豪小心翼翼地看了展戎一眼,说:“戎人请求暂缓战事,要求我们停止攻势,退兵到瀚城以外。如若不然……便每日在城墙上斩首十人,直至杀尽。” 展戎闻听此言,不由得冷笑一声,眸中尽是不屑之意,嘲讽道:“他们真以为自己好大的底牌啊。” 诸多部将皆不敢出声,展连英抱拳,声音有些低沉,道:“将军,军之为战,为保家国百姓,虽说不可因小失大,但……” 展连英话头一顿,见屋中都是镇西军亲信,才敢接着道:“纵不提此事,现有监军督查,朝廷手眼,若出纰漏伤及百姓,唯恐落人把柄。此后局势,大为不妙。” 展戎抬起眼皮轻轻撩了他一眼,淡淡道:“副将此意,便是退兵?” 展连英单膝下跪,叉手道:“末将不敢!” 若是退兵,功亏一篑,更是落人口角,如今局势,进退两难,实难抉择。 展戎面上丝毫不见怒色,冷峻无俦地高坐主位,把玩着手中的将军令,眸光颇为深邃,平声说:“骆义几日可归封州?” 从属将领上前一步,道:“快马加鞭,最晚明日午时。” 展戎抬头,冷淡地说:“十日之限夺回封州,如若不能,教他提头来见。” 该将一怔,对上展戎目光,立刻叉手行礼:“是!” 其余将领颇有些骚动,如展连英一般叉手下跪,齐声叫:“将军!” 以民养战,可得军心,无论出于何等理由,都绝不可弃一城黎民于不顾。将军铁面无情,他们一向知晓,只是此事,断然不比战场杀伐。 展戎对他们理也不理,眸光一派冷锐,平淡而又冷厉地说:“传我军令,此刻前杀伐,既往不咎,此刻起,我大魏封州损一无辜子民,我屠一城,告知戎人,如若不信,但见分晓。” 说话间,袖手丢出手中将军令,木牌在空中转了两圈,轻飘飘落于面前长案之上,“叩”的一声轻响,刹那间磅礴气势席卷屋中,众人皆是脊梁一凛,莫不敢言,叉手大喝:“喏!” 那将军令击于案上的余音好似还在响。 奉江得知此事时,方出掖州不过数里,距离封州,也便一日之遥。 那后方将领乃是右先锋骆义,已立了军令状。封州失火,自己近在咫尺,展戎鞭长莫及,无可掣肘。 不过片刻思量,奉江就拿出了主意,率兵回马,直奔封州。 机会来了。
第48章 好戏开场 魏军大军已覆压到戎境中段,补诸、连仓、荷兹三国均受到大范围波及,荷兹更是首当其冲。 魏朝大军距离连海关,不足百里。 此时大军压境,虎视眈眈压紧了国境内十余座城池,百姓纷纷出逃,民不聊生。 距封州城沦陷,如今已三日。 三日来,封州之内敌人闭城不出,前线亦是踟蹰,果真受展戎威吓,不敢有所动作。 但闭城不出,亦是个难题,骆义顾忌城中百姓安全,不敢贸然攻城。他又有十日军令状在身,展戎一向军令如山,话已出口,绝不容情。这个进退两难的难题,如今落在骆义头上了。 封州城外大营之中,骆义及部下将领正在商议,这三日奉江一直勘察军情,熟悉城境,并未出言。 及至今日,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消息,又得知了展戎的动作,这才在众人热议之时,开口道:“若强攻不得,不若智取。” 骆义看向奉江:“监军有何高见?” 他来军中这许多日,并不多得兵士真心,魏朝军府乃世袭制,其部员都有极大的忠诚,突如其来的一个监军,绝不是得好的角色。 这也正是奉江一直以来任由展戎摆布的原因,就如之前安排转营,虽是被支出了权利中心,但能跟底层军士近距离接触,以得军心,扭转士兵们对“监军”这一职务本能的成见。 下层士兵与监军之间,并不如上位者与监军之间涉及利益关系,因此只要去除他们心中的成见,未尝不是一大进展。 其他将领的目光随骆义一起看了过来,奉江道:“敌军如今腹背受敌,虽不曾伤我军基底,却也让我方进退两难,若伤及百姓,我们不好交代。若真是不惮时日,困也困胜了,可惜……” 奉江收住话头,看向骆义。重新开口道:“无论如何,敌军只有投降和逃跑的路可走,不如谈判。” 此话一出,营帐中一片躁动。此状不出奉江所料,展戎一向是个铁手腕的将军,谈判是从未有过的战策,这些军人是当真没有想到。 而镇西军,纵使想到了,也不会去做。 有一位年轻小将忿道:“将军有言,大军未攻到连海关之前,不见来使。军令在前,况监军此计,有些灭我军威风了吧。” 奉江抬眸看向他,镇定自若,道:“他们不是来使,是败军。” 小将道:“监军何意?” “不战屈人乃是上计,封州城中皆为死士,戎人这一招剑走偏锋,将有五危,赌的是‘爱民可烦’,将军亦用此计,反杀一局,如今前线大军压境,戎人惧怕大将军威严,唯恐屠城,死士就成了弃子,进不得退不得,正可降得。” 那小将还欲出言,骆义抬手,那小将悬崖勒马,帐中一时又是无声。 奉江并未步步紧逼,淡然道:“奉某回掖州军府处理军务,就近来此,算是不速之客,右先锋军令在身,如何定夺,悉听尊意。” 当日会议就此而散。 而后四日,城中亦安静如许,戎人闭城不出,也不见屠戮百姓。但凡魏军有所接近,角楼里隐藏的弩手就会放箭。 期间自小路夜袭两次,有来有往,皆不见伤亡,亦讨不到好处。 僵持不下。 如今战争俨然处于决胜时刻,军报频频,以瀚城为中心,行军路线和行营均被标在图纸之上,攻路图有如蓄势待发的大蟒,布防图攀枝错节,紧密相连,有如蛛网。 展戎坐镇中央,地图上,连海关一线像是被逼得无处可逃的游虫。 今日,乃是封州围困第八日,夺城的捷报随着前线战报到了瀚城军府。 展戎坐于案台之后,面目沉静地看着这一纸捷报,他抬眼看向展连豪,问:“副将作何感想?” 戎人夜逃,监军率一队士兵奇袭,生擒逾十人。 展连豪上前一步,拱手:“回将军,监军前往封州,目的鲜明,末将虽小有讶异,却也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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