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得重,这一夜都不得安宁,反反复复地睡了又醒,身子是一动都动不得,后半夜又发起了热,红药拿湿毛巾给他敷脸擦身,凉水换了好几盆,寸步不离地照顾他,一夜都没合眼。 小公子眉头锁得死紧,不知是疼的还是魇住了,他动不得,一直摇着头,成流的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一串一串地往下淌,后来不知又怎了,连双手也开始乱抓起来,双唇不住地开开合合,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红药一下一下轻轻安抚他,凑近去听,小公子声如蚊鸣,叠着声地叫:“阿哥,阿哥……” 红药被他喊得心头一酸,险些又垂下两行泪来,她用帕子轻轻擦掉了从君脸上的汗珠,攥着小公子的手,拇指摩擦着他的手背,一下下安抚着,哽声叹道:“你那阿哥不知值不值得你这样喊……” 到了卯末小公子情况是越发的不好,全身烫得如同火炉一般,却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喘气声轻得几乎难以耳闻,红药差人去请军医,自己却也不知能不能请来,急得满地乱转,眼泪是再也忍不住了,稀里哗啦的往下淌,就怕小公子撑不过这一茬。 左等右等也没个动静,小公子好像吸不进气,胸膛不住鼓起又落下,因着躯体紧绷,伤处的衣服又被血洇湿了,小公子方才念叨得轻了,才安稳了不过一会儿,突然拔高了声音,喊了一声:“阿哥莫走!” 他这一喊,身子也骤然绷紧了,这一下似乎疼得太过,又晕了过去。 红药在他湿漉漉的脊梁上一下下轻抚,转过脸去用帕子抵住下眼睑,哽咽骂道:“你个憨货谁都要惦记,你那父兄若是顾念你,岂会叫你落到这等地步!” 话音刚落,眼泪一下决了堤,已做好了小公子撑不过今夜的准备,就这么守在床边,哭着骂:“你这是什么命,这世上走一遭,尽受着亲近人的坑害,一个待你好的人都没有!” 两年前,御史台上疏天子,大肆弹劾兵部官员徇私之罪,声称当时兵部右侍郎林适受贿谋私,买卖官位,贪恋财色,收重金美姬,安插诸多无用吏员,时新帝登基不及一年,最恨此等罪名,立时勃然大怒,缉拿兵部右侍郎林适于天牢,令三司会审,此外,另在三司各部抽调官吏,专查此案。 而年轻的天子不知道的是,此事一开始便是右相宴明堂所策划,意图拔掉林适这根正直不阿的眼中钉,以自己的人取而代之,最初御史台上疏便是宴明堂授意,而后三司抽调之人,皆被宴明堂暗中做了手脚。 此案一查,自然证据确凿,证人证词凿凿,物证一应俱全,按理早该结案,却拖了足有半月之久,直至畏罪潜逃的“买官”的吏员被抓回,此案才结案定罪。 林适家产籍没,家眷女子皆拍卖或充官,嫡女林芍儿收入乐坊,林适及家中男丁均被贬为庶民,发配边疆。 宴明堂事后调查,发现此事从中作梗的,竟是他那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儿子,本是安在绝佳之地的好棋子,倒戈了。 此事之后不过一个月,宴从君就被宴明堂软禁在了家中,对外宣称他身染重病,需得静心调养,不可出宅门。宴从君此时虽说官位不高,但之于太子伴读来说,官职不过是虚职,纵无官位,亦是皇帝心腹内臣,圣上亲自前去探望,小公子身体孱弱,意识不清,已是连下床行礼都做不到,诸多官员纷纷以探病之名借机谄媚右相,实则心中都知道,这“病”的内情,到底是什么。 若非宴从君暗中周旋,林适此罪,怕不是会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他与其父的博弈虽然输了,却依然保住了林家人一家子的命。 林芍儿,就是两年前的红药,兵部四品大员之嫡女,只因宴明堂争权夺势,便沦落到了这等地方。她的父亲一生刚正不阿,却被以贪腐之罪诬陷,不出半载便积郁成疾,客死边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宴字在红药心里刻出了血,但凡这恨意能淡掉一分,也只是因为那个心思纯澈的小公子。 红药日日诅咒宴明堂,碎尸万段不得好死,想不成这诅咒有朝一日竟成了真,她跟在展戎身边,知晓军中消息,一时之间又为大仇得报而欣喜,又为小公子的命运感到担忧,却不成想,竟在这境地里见着了。 无暇如玉的小公子,同她一样跌到了这淤泥里,一朝为奴,不如猪狗,此时神志不清地躺在她的床上,脆弱得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雏鸟,直叫红药无语凝噎。 从君喊过这一声,竟是安分下来了,这么到了巳时,红药又给他上了次药,擦了擦身子,上手一摸,虽还是发热,温度却降下来些了。红药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跌坐到椅子上,精气神一下就垮了,再看自己,也是一身湿汗淋漓,把薄衫都给浸透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惨淡的白光透进帐子,落在两个同病相怜之人的身上,小公子不再挣扎,眉头也散开些许,这回好似是真的睡着了。
第25章 醒来 正值热夏,蝉鸣切切,园林中水流潺潺,宴从君在假山后的竹林里,那里修着圆桌石椅,水流从假山的石池沿着细小石渠流出一线,不知通往何处,景色清幽,是乘凉的好地方。 方才煮过的茶早已凉了,摆在石桌的另一边,丫鬟为他磨着墨,一幅竹图已画完了大半,飞白过多,显得瘦骨嶙峋。 假山那边传来下人行礼的声音,从君一顿,抬头看去,宴从峦阔步走了过来,一身禁军的金甲还没卸,踏入这清幽园中显得有些威风逼人,小丫鬟不敢直视,低头行礼,款款地退下了。 从君把笔撂下,唤了一声:“阿哥。” 宴从峦手里拎着一个细麻绳扎着的黄纸包,是西市的一家糕点铺子的,这家店在永平红火了很多年,每日未开门时就有一群人去排队,想来是宴从峦交班时路过,叫人包了些。 果不其然,从君一摸纸包,糕点还是热乎的,看来是新出炉的一批,难怪宴从峦还未卸甲就到了这边来了。 “先到你屋中,屋里没人,小丫鬟倚着冰鉴偷懒,叫你惯坏了。”宴从峦淡淡道。 “暑热,随她去吧。”宴从君说,他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才道,“许久未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没有变。” “阿哥吃吗?”他又说。 宴从峦看着他,笑了,他兄弟二人,宴从峦性情随父亲居多,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自宴从君被软禁在府中,兄弟二人自不如之前亲密,关系冷淡了许多,宴从峦笑得更少了,纵是说起话,各怀心事,也大多没个善终。 “你从小便爱吃这些东西,甜得腻口,有一次非要喂给我,我嫌齁,吐掉了,你哭了快半个时辰,后来我答应带你去放风筝,又装作很喜欢地吃掉了一整块,你才停了声,窝在娘臂弯里,眨着泪汪汪的眼睛偷看我。”宴从峦平淡道,“你还记得吗?” 宴从君摇了摇头:“我丢人的事,自然是阿哥记着。” “你我一母同胞,口味竟天差地别,那次我为了哄你,吃了一块不喜欢的糕点,直到夜里,还觉得嘴里胃里都难受,现在想起,心里仍觉得难过。”宴从峦看向宴从君,“所幸你长大了。” 宴从君轻轻把手中的糕点放下,看着黄油纸上摆着的各味点心,说:“阿哥始终都记得我口味。” “父亲忙于政事,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阿哥记得。” 兄弟二人沉默半晌,宴从君抬起头来,看向宴从峦,问,“若我现在再哭,阿哥还愿顺我心意吗?” 小公子一双眼睛亮得如泉眼一般,明明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情,宴从峦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坐在母亲怀里,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稚童,宴从峦看着宴从君的眼睛,眉头微锁,说:“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宴从君也站起身来,说:“可阿哥始终是我阿哥。” “所以我会把你喜欢的糕点都摆在你面前,而不是与你同吃。” 宴从峦话罢转身,宴从君迈出一步,对宴从峦的背影说:“娘说父亲许久未同她一起吃饭了。” 这句话深意太多,宴从峦脚步一顿,偏过头来,表情一派冷淡,声音低沉了些,说:“你只管在这宅院中养你的雅趣便是,府外的事不需你管。” 宴从君只是看着他,如同每一次他离开时一样,小公子都是挺直地立着,沉默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宴从峦知道。 他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说:“待到日后,我带你去江南。” 而小公子没有言语,依然沉默地看着阿哥决绝的背影,直到他走出视线。 眼前一片模糊,小公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自己同阿哥说话,看着自己久久直立的身影。这是今夏的事,是阿哥最后一次来看他,而他口中的日后化在了血水里,用死亡来爽了约,再也不能带他去江南了。 为什么自己能看到这些?从君脑中一片混沌,茫然地抬起手,打量自己,忽而他又出现在那石桌前面,四处转头去看,方才的自己已经消失了。 是幻觉吗? 从君心头十分不解,却又见一个人从白雾中走了过来,仍是上一幕的那身装扮,是宴从峦。 “阿哥?”从君迟疑地唤道。 宴从峦坐到他对面,只沉静地看着他,他五官硬朗,面容英俊,一母同胞,他五官与从君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情与从君截然不同,眉眼间神色颇为冷漠倨傲,仔细说来,竟与展戎有几分相似。 从君想要伸手碰碰阿哥,却担心这雾中的幻象一碰便碎,正踟蹰时,宴从峦却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这是在从前也未曾有过的事,从君微微睁大双眼,小心翼翼的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哥哥的手,好似十分贪恋这温暖,怕碰碎了,宴从峦深深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问:“你恨父亲吗?” 从君摇了摇头:“不恨。” 他此时已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只想同阿哥多待一会儿,他把面颊放在宴从峦的手上,懵懂地眨着眼睛看着他。 “你受苦了。”宴从峦说。 从君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所有的克制与冷静通通都消失了,像是孩童终于找到依靠,委屈地落起泪来。 宴从峦叹了口气,又问:“恨我吗?” 从君在他手心里又摇了摇头,泪珠如断了线似的不住滚落。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感觉身体一阵阵的发冷发热,宴从峦的身影慢慢淡了,小公子惊恐地瞪大眼睛,宴从峦轻轻擦了擦他的脸,说:“到江南时,为阿哥折枝花。” 小公子瞪大眼睛,成串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宴从峦的身影越来越淡,被白雾吞噬殆尽了,小公子张开手,喊了一声:“阿哥!阿哥莫走!” 他这一喊,伤口裂开,疼痛使他骤然从幻境中脱离出来,小公子意识刚刚苏醒,又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待到下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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