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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德镜子

时间:2023-08-14 04:30:06  状态:完结  作者:Dome

  1344年是个残酷的年份。但相较于之前及之后的岁月,它也远不是最黑暗最绝望的一年。人们已不记得哪个国王又宣布哪个国王不合法,也不记得此刻到底有几个教皇,现在该听谁的话呢,罗马的那个还是阿维尼翁的那个;也许圣彼得是块神奇的石头,天国钥匙放在上面能变成两把,教会建在上面能变成两个甚至许多个。阿维尼翁迎来了第四个教皇,远在德国的皇帝听说这个消息时,朝窗外啐了口唾沫。他已不记得自己的教籍究竟是驱逐着还是保留着,自己的灵魂究竟是有救还是万劫不复。当然,皇帝和教皇两人都坚持,万劫不复的无疑是对方的灵魂。皇帝召集有识之士抨击教皇,教皇唾弃桀骜不驯的皇帝,斥责古怪的神学家,惩罚支持皇帝的城市,城市反过来驱逐支持教皇的教士。那些年头,无处可去的灵魂想必填满了整个世界。人们会惊讶于空气是如此浓稠压抑,简直寸步难行,却看不到无以计数的灵魂正围着他们游荡。当然,并非人人都看不见这景象,我们姑且相信当时一位修女的话,说她看见了两座炼狱,一个就是我们脚踏的每一寸土地,另一个则从地狱之口一直延伸到紧闭的天国脚下,里面盛满了忧愁的灵魂。看来炼狱有着最广大的胸怀,是宇宙中最慷慨的地方。

  如果请这位修女看一看科隆的上空,她也许会说,即使科隆沉睡着那么多的圣徒,即使与星辰为友的三位国王在科隆安眠,科隆也不能逃离炼狱吞噬一切的臂膀。星空与炼狱在科隆头顶交汇,比上涨的莱茵河水更加靠近这个城市。五月的天亮得早。晨星刚刚消逝时,雷米就起身了。他或许也隐隐感到了天空的重量,被胸口传来的搏动所惊醒。他不知道是谁在激动难安,是他本人,还是那颗紧贴自己、快要结束旅途的心。莱茵河上吹来一阵清新的风,河的对岸就是科隆城。喂,小修士,你到科隆来干什么呢?城门下,几个裹白头巾的女孩冲他喊。雷米没有理会她们。他走在街上,发现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瞄着他。他在刚支起窗板的面包铺门前,像托钵僧那样讨了一块面包。他接过来说,上帝保佑您,师傅。

  ——什么上帝呀,面包师傅对他的道谢不以为然。就算没有上帝,施舍一小块面包总还是说得过去的。

  ——我不明白您的话,怎么会没有上帝呢。

  ——啊,或许有吧,不过在科隆是找不到他的。

  ——怎么可能,难道科隆没有教堂,也没有教士吗?

  ——教士们都给赶跑啦。教皇给城市下了禁令,到皇帝屈服为止,科隆都不许再办圣事啦。

  ——难道人生下来也没有洗礼,死时也没有告解吗?

  ——没有教士,找谁来做呢?好几年了,这个城市的人都是堕落着出生,堕落着死去的。人一死,就埋进土。没有祝福,也没有弥撒,就这么简单。吃面包吧。

  ——不,我要找一个神父,我必须找到一个神父,雷米结结巴巴地说,科隆这么大……只要一个祝福……

  ——教堂和修道院都是空的。不然就去找那些疯女人……我说,小伙子,你干嘛不自己祝福自己?嗯,你没有圣职?可惜呀,要不然你给我的面包画个十字,我待会就这么吆喝:快来买呀,全城最神圣的面包!

  ——可是要安葬……这颗心……不能就这么埋掉它……不能没有祝福就……

  ——心?什么心?

  一颗圣洁的心!一颗要在科隆得到祝福的心!雷米没有喊出口,他攥着胸口的包袱,晕倒在地上。

  雷米没有听见过路人的惊呼。在昏迷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人抬起自己,再次被放下时,身体有如落在一片沙地上,一阵阵晚祷般的低语仿佛沙粒抚过他的脸颊:上帝就是纯粹的虚无,是灵魂得以发源的荒漠……他琢磨着这些奇异的话,恍惚觉得老师的论战曾涉及这些字眼。虚无,荒漠,只有修道院的人才这样说话……直到感到有人在解他胸前的包袱,雷米才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个裹白头巾的女孩正往他额头上滴水。雷米认出这是早上在城门口朝他喊的女孩。他攥紧了包袱。——我不想偷你的东西,她说,你快喘不过气了,我想让你松快一点。他们置身一个宽阔的敞间,四下简陋的床铺还躺着其他人,像是收容穷人的医院,角落一个裹白头巾的老妪正借着斜阳的微光,磕磕睡睡地念着一本书,那些沙粒般的话就出自她之口。雷米好奇地问:她在念什么?一位曾住在科隆,为我们讲道的大师的作品,女孩说。这位大师还在吗?不在了,他被迫离去,不知所终,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念书的嬷嬷见过他,那时我还没出生。——那么他是嬷嬷的老师了。——或许吧,她亲手抄写了他的讲道。——说不定我的老师也在科隆见过你们的大师。我叫雷米,你叫什么?——我叫露特加德。——啊,守护佛兰德的圣女露特加德与你同在,雷米说,露特加德,请你行行好,我需要一个神父。——莫非你快要死了吗?——比死了更难受。——那么科隆城的人大概已经死过一回了,面包师傅不是对你说了吗,教皇对城市下了禁令。教士们离开科隆的那天,景象盛况空前:紧闭的修道院一个个敞开了大门,修士们,修女们,奥古斯丁会士们,方济各会士们,多明我会士们,本堂神父们,议事司铎们纷纷走上街,壮观得好像圣体大游行。他们宣布,我们听教皇的;呸,你们只是听法国人的,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是灾难,末日,大分裂;别走,否则谁来宽恕我们的罪呀;亲爱的,我也不想走,可我得服从,为你自己的灵魂祈祷吧。从那天起,科隆就没有教士了,钟也不再敲,整座城突然变得安安静静,只剩下我们。在这个被抛弃的城市,只有我们替人祈祷、治疗、施舍、送葬。——你们是谁?——我们是贝居安女。

  雷米一下子坐了起来。——啊,我知道你们,贝居安会,佛兰德遍地都是,不发愿、不进修道院的修女,多少异端都出自你们,前不久还在巴黎烧死了一个,连带她流毒的作品,圣露特加德会为你哭泣的。——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理解我,所有同上帝来往的女人都在深渊上行走,被烧死和被封圣只有一线之隔。在这个没有晃动的香炉,没有祝福的手,没有倾洒的油的城市,人们还能怎么办呢,他们生来就被告之,灵魂如此的堕落,眼睛如此的昏聩,只有这些东西才能让他们脱离罪恶,最终上升得到幸福。好了,现在这些东西没有了,就像一个城市失去了心,就像一个人失去了心。人们捡拾起曾经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某些大师的只言片语,过去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而现在他的话通过传抄的纸,通过贝居安女,通过临终床前的低泣,通过深夜唇间的叹息慢慢传播开来。人们重复着这些话,未必比以前更理解它们,但在这个失去祝福的城市里,这些话本身仿佛就是一种沉默的祝福。这些话说,天国很可能始于活着的时候,如果活着时不去感受到天国的幸福,死后又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呢?——什么是天国呢,雷米问她。——天国就是灵魂得以发源的荒漠,是一片虚无而没有形体的状态,在这个无边的荒漠中,灵魂失去了自己的形状,慢慢融化,和神融为一体,不分你我。既然活着就能达到这种至福,那么生活在一个隔绝的城中,也就显得不那么悲惨了。好好听着,雷米,仔细琢磨这番话,也许你的老师当年也听见了这位大师讲道,说不定他就是为了把荒漠种到世界上去,才前往佛兰德的。——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懂,这个虚无的荒漠是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的吗?——是的,这正是美妙所在。——那么,我到哪里去寻找它的心呢?

  露特加德沉默了。

  夜深人静时,雷米离开了贝居安会的房子。他站在洒满月光的空地上,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远方未完工的大教堂蛰伏在夜幕中,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蜻蜓。夏夜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伴随着沙沙的声音,谁知道那是虫鸣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是又一个灵魂脱离肉体的声音,又或者是沙子纷纷落地的声音。或许每死去一个人,荒漠就会扩大一点。

  雷米脱掉衣服,解下包袱,把小小的瓦罐贴近耳朵。啊,星空下的科隆四处都飘荡着神秘的沙沙声,把心跳的声音都淹没了。里面的那颗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它一度被血肉所困,如今被冰冷的泥和坚硬的容器所困。人们常常说心将要得到解放,这解放的日子何时到来呢?雷米想着,当这颗心还跳动时,他曾经这样贴近老师的心口,听过它的声音吗?如果肉体仍然温暖时,我们不珍视它,接触它,留给我们一颗不再跳动的心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个人人谈论着荒漠和虚无的城市,一颗实实在在的心应该放在哪里呢?雷米哭了起来。这时,他才真正地感到了恩师之死的悲痛。

  露特加德远远地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这一切。这是什么景象呀,她低声自语。雷米,愿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看到你周围星空变得浓稠,而炼狱变得稀薄,看到所有的科隆圣徒,东方三王、乌尔苏拉和一万一千个圣女手拉着手,额头抵着额头,轻抚空地上悲恸的你,看到你手中那颗心的主人在何处凝视着你,看到你自己那颗心现在的模样,看到有什么正在从它里面萌芽……

  但愿人人都有一双贝居安女的眼睛,那样我们就能洞察肉体掩藏的东西,以及它们不可阻挡的命运。也许我们害怕看见它们,也害怕别人告诉我们,所以才会堵上她们的嘴,毁掉这样的眼睛。我们质问她们,说她们趁着科隆市民的灵魂摇摇欲坠,竟敢伸手摘下这些可怜的灵魂,扔进自己的白围裙里。但是以下灵魂的坠落与贝居安女无干:当雷米哭累睡着,露特加德也合眼休息的时候,几只手偷偷接近雷米,把他身上松动的包袱偷走了。其中有些人白天和雷米一起躺在贝居安会的医院里,晚上就甩开了拐杖,决定瞧瞧外来修士视若生命的珍宝。他们挟着包袱,一直跑到莱茵河桥下,心里也充满疑惑:一个小修士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沉甸甸的瓦罐是什么呀,莫非是金币吗,难道他打劫了教堂,不知道,打碎看看吧;紧接着是瓦片在石头上碎裂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上帝的意愿,不知他对雷米十分残酷还是十分仁慈,也不知他对所有人十分残酷还是十分仁慈。不过眼前的景象,雷米还是不要亲眼目睹为好。天刚蒙蒙亮,眼睛还看不清楚,然而从地上升起的腥臭味已足以让任何人震惊、反胃。他们倒退两步,捂住鼻子,咒骂了一声,既困惑又害怕,不知碰上了什么魔法或妖术,不知自己揭露了什么阴谋,不知究竟是谁在嘲弄谁。最后,他们半是慌张半是愤怒地把那个混着尘土的肉块踢进河里,仿佛留它在岸上,就会污染一切活人的心智。雷米无处安放的心就这样沉到了莱茵河的河底。也许水能替代人去祝福,去安葬,但我们不知道心脏的主人是否满意于这个葬身之所。我们只知道,当雷米终于跌跌撞撞地找到桥下,看到岸边碎裂的瓦片时,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终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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