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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德镜子

时间:2023-08-14 04:30:06  状态:完结  作者:Dome

  私下里,托马斯院长和马克西米利安谈起过雨果的病。忧郁,我们对它都不陌生,当黑胆汁分泌过剩,压倒其他三种体液,即血液、黏液、胆汁,人就会怠惰,阴沉,孤僻。医书医典里都这样说,和亚里士多德的评论并列在一起。忧郁既是身体的病又是灵魂的病,而我们还没有一种解药可以根治忧郁,只能让雨果继续画画,排解忧郁。——可我听说正是画画让他患了忧郁症,马克西米利安说,也许画既是病根又是解药,有这样的事吗。——我不知道,对于这类人的心灵,我们是了解得太少太少了。——是呀,对于看得见的事,我们尚且不能了解,何况看不见的心灵呢。这结论非常爽快干脆,上帝保佑年轻的马克西米利安不曾被忧郁所苦。结束了与忧郁画家的会面,他会惬意地走进庭院,从仆人手里接过切好的甜瓜,边吃边把心灵的论题抛到脑后。在马克西米利安的体内,或许从来都是代表风的血液与代表火的胆汁交替主宰,它们都是热、流动与上升的力量。

  对雨果来说,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或许都不那么简单。马克西米利安的到来不仅伴着时而热络、时而局促的晤谈,有时也更加意味深长。这一天午后,雨果路过伙房时,里面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看到一头鹿被钩子钉住一只后蹄,倒挂着摊在桌上。那无疑是马克西米利安送来的战利品。厨子正给它开膛破肚,掏出的内脏就随手扔进脚下血淋淋的木桶。旁边已经挂了四五只清理好的兔子,长耳朵耷拉到盛着山鸫的篮筐里。雨果望向鹿的眼睛,它也望向雨果,湿漉漉的黑眼睛圆睁着,毛皮依旧润泽,身躯随着厨子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动,仿佛仍能感到自己正遭受折磨。相比之下,被同样屠戮的人类躯体明显不那么体面,肉体对世界的感受消逝得更快,也没有人需要这些血肉。雨果闭上眼睛,想到那些砍下的脑袋。1477年,当查理公爵战死在南锡的消息传到根特,大小酒馆一度淹没在形形色色的谣言里。据说公爵的遗体是在结冰的水塘发现的,他横在冰面上,身上有三个洞,已被狼吃掉了一半。有人说公爵的几个重臣已借机投靠了法国。至于刚满20岁的玛丽,娇嫩的独生女,谁知道要把她嫁给什么人呢。没多少人提到她,仅有的几次,也带着半猥亵半暧昧的笑话。几个好事者开始煞有介事地描绘法国人踏进根特的场景。没人想到,不出两个月,大家就被叫到星期五广场上看斩首了。公爵的四名重臣上个月还在与法国谈判,转眼间就被议会以叛国与贪污罪论处。行刑郑重其事,场面撼人。其中的列日总督,雨果本来接受了他的委托,要为他全家画肖像画。作为补偿,雨果花了很长的时间,用来观察枪尖上几个头颅的伤口、纹路与衰败的进程,眼看着熟悉的面孔渐渐难以辨认。他发现最先变质的是人的眼珠,也发现贵族并不比下等人腐坏得更缓慢。他还感到,与真正的死亡相比,一切残酷的绘画,就算是剥皮、砍头、肢解、被钉,都显得太天真了。到了8月,根特人绘声绘色想象过的入城式上,神气风光的主角不是法国的路易,而是奥地利的马克西米利安。他比许多王子抢先一步,前来与玛丽完婚。大伙看此人年轻有为,倒也配得上让大胆查理的女儿改姓哈布斯堡。别忘了,她可是全欧洲最阔气的女继承人,他可是皇帝的独生子。万岁,玛丽,万岁,马克西米利安,看热闹的根特人这样喊道。在啤酒馆,有人乐呵呵把赌赢的几个钱收进怀里。大人物的戏码还在继续,平民也能沾沾光大吃大喝,何乐不为呢。举行仪式时,在装饰一新的婚宴大厅里,人们没有看到雨果·凡·德·古斯的作品。人们也没有再看到他出现在根特。

  夜幕降临时,“红”的贵宾大厅里烛火通明,就和在宫殿里举行的晚宴没两样。鹿已经做成香喷喷的菜肴端上桌来;它在清晨悠闲吃草时,哪会想到晚上的命运呢。院长陪着马克西米利安坐在大壁炉前,正听他讲各地的趣闻。突然,从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拖长的惨叫。在夜晚的森林中间,听到这样的声音,那可是太吓人了。院长向身边的修士递了个眼色。这是什么声音,马克西米利安问道。这是雨果兄弟。修士们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的表现或许出于冷漠,或许出于嫉妒,又或许此地的修士已习惯与疯颠与忧郁之辈为伍,谁知道同寝同食之间,游荡在森林的神秘之手会放在谁身上,让他丧失理智,却获得与天使交谈的特权。谁知道雨果弟兄是不是这样呢,毕竟,我们还尚未建立一套通灵与异象图鉴,将各种惨叫、昏厥、自言自语、口吐白沫、以头撞墙分门别类,也许这是宗教裁判所的特权,但最好请他们不要光临;只能请关心灵魂的院长向贵客们表示歉意,并且离席前去查看。

  托马斯院长奔到雨果的寝室,赶开在门口偷看的几个好奇的见习僧,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画板画笔和瓶瓶罐罐都被掀翻在地。雨果,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院长问道。是什么在折磨你,在传奇故事中,这句话有着驱除诅咒和解放他人的力量。英雄帕西法问一遍就足够了,托马斯院长却已经问过无数遍。不是他太健忘每每忘记答案,就是人真实的心灵变幻莫测,深不见底。我们不知道好院长一生中愿意真正了解的心灵有几个,但之中大概有雨果的心灵,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就足够了。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雨果看见是托马斯院长,就像个小孩一样扑过去,把头埋到他胸前哭泣。院长摩挲着雨果的脑袋,看到房间中央唯一立着的画板,被灰褐的底色涂满,说不清画家想画什么,上面幽灵般的影子也许是人的轮廓,不知是要突出它还是要覆盖它;模糊不清的脸上,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只鹿的眼睛,浑圆、深黑,看上去就像穿透画幅的洞眼。

  院长递了个眼色,门外待命的乐手们拿着提琴、琉特琴、笛子进来了,围着忧郁的画家站定。当忧郁症发作时,最权威的药方是音乐,医生们都这样说,我们要讨好这位叫忧郁的女神,请她怜悯她主宰的可怜人。请听吧,比起天国的音乐,这不过是萦绕的虫鸣,可总比没有好。——这也许是我最后的画,院长,在音乐中,雨果喃喃着说。——不,雨果,院长果断地说,你会继续画下去,为“红”画,为马克西米利安画,为远近的委托人画,也为你自己画。科隆不是还邀请你去给他们画画吗?——我不是不能画,而是不敢画。——你在害怕什么,我的朋友?——我害怕“梦”再次找上我。——“梦”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梦”是什么,我不是诗人,嘴笨口拙。——但是你有画笔,雨果,你应该画下来。眼前这画,就算是我的委托。为了报答你,我愿意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我先不说出来,等你从科隆回来时,我再告诉你……

  在别人眼里,这一幕是滑稽可笑的。院长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乐队,曲子绵软蹩脚,连乐手们自己也忍不住偷笑。马克西米利安的随从们也偷偷看着这一幕。啊,就算逃往埃及的玛利亚和约瑟,也没有这样好的安慰了。他们笑着说,院长如此关心他手下的兄弟,就像丈夫费尽心力讨好闷闷不乐的妻子。好了,这一整天的节目都很精彩,“红”里的所有人都渐渐感到了困倦。或许精疲力竭是最好的药方,忧郁神会为睡眠神网开一面的。其中马克西米利安最先睡下,他还年轻,打猎有益地消耗了他过剩的精力,他睡得又香又沉,一夜无梦。托马斯院长处理完杂务,回了几封信,也睡下了,或许睡前念了一串玫瑰经,不等念完念珠就滑落在地。栖息在草棚里的公鸡母鸡也睡着了,假装明天不会有同伴出现在餐桌上。雨果最后一个睡着,睡得极不安稳。他梦见他的画布上是一幅垂怜圣母像,那笔触不像出自他之手。她以无比的优雅和慈悲,慢慢提起羽翼般宽大的斗篷,展示她所荫蔽的一切,里面是所有孕育着的世界,有世界上所有的眼睛,所有人的梦都像卵一样在那里孵化……

  现在我们来看看其中一个孕育的梦,看看一座河流静谧的城市,轻雾笼罩着阶梯似的房顶,这是布鲁日,看这华美的被壁毯包裹的屋子,大床四面的帷幕放了下来,里面睡着马克西米利安的妻子,我们的女主人。她略微肿胀的眼皮在颤动。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她眼中所见的,就会像她一样,为四下的黑暗和闪烁的金色树枝所困扰:这像蛛网一样的树是什么,它的枝桠晃晕了我的眼睛,而且如此坚硬,划在脸上生疼。亲爱的公主,你没有发现吗,这树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不是只有男人们肋旁才会长出树来,树枝分岔,枝头结果,那果子有时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你是谁,你坐在我的树上。不是我坐在你的树上,你仔细看看,我的枝子是从另一棵树伸过来的,和你的某段树枝交缠在了一起,我的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和你的隔着山;这是两株大树的第一次接触,尽管它们的相连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在你醒来时它还不会发生,但当我醒来时就会发生。原来这是在我的梦里。也在我的梦里;虽然我们在醒的世界不可能相遇,但梦的世界是自由的,对我们来说,也只有梦的世界能够自由。我很自由。亲爱的公主,不要欺骗自己了,你醒着的哪一天不是被你的父亲、你的大臣、你的丈夫摆布,就像你身下的这块土地一样……

  这时,勃艮第女公爵睁开眼睛。天色昏暗,只听见猎隼在窗边的支杆上咕哝。她醒来时,就会忘记梦里的对话,忘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也重新相信起自己的自由自在。于是她叫来侍女,洗漱梳妆,穿戴停当以后,就给矮种马装上侧鞍,戴上皮革手套,唤来猎隼,出发去郊外打猎;没有马克西米利安陪着,反而更随心所欲。她期待冬天的到来,这样就可以在牧场冻结的冰面上溜冰。而每逢北海夜潮涌动,像摇篮般晃动陆地,她就会梦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以及树上的另一位公主。她们夜复一夜地对话,与那些谈话相比,白天才轻脆得像一场梦。

  雨果纵然能够描绘某些梦境,但此时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与他人的梦。他开始窥见梦境深处的意义,和前往科隆的旅行密不可分。“红”的编年记事记录了整件事的契机。“1480年早春,‘红’收到了科隆的来信,”记事这样写道,“信中请雨果弟兄前来为圣乌尔苏拉教堂绘制祭坛画。原料、工具和助手由科隆方面提供。将支付画家18利弗尔的工钱。

  “托马斯院长同意了科隆的委托。附加条件则是:作为对‘红’的回报,科隆当借此良机,送还某件本属于‘红’的圣物。信众称其为‘无处安放的心’,命名原因说法不一。鉴于‘无处安放的心’在当地广受敬奉,行有许多治愈的神迹,科隆对它颇为不舍,而在院长的坚持下,双方最终达成了一致。壁画完工时,圣物将交付雨果弟兄,由他带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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