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被霍松声捂着手,思绪有片刻的凝滞,慢吞吞说道:“符尘替它接了骨,一言在府中搭了一个猫屋,这个冬日应该好过了。” “你给它洗澡了吗?” “没有。”林霰摇了摇头,“能看出是只花斑猫。” “哦,起名了吗?” 林霰感觉从手掌到肩臂一块的血都活络起来:“起名?” 霍松声转向他这边:“养猫不给起名吗?” 林霰沉默一会,然后说:“没有,我也没打算养。” “你不养?” 霍松声扬起声调:“你不养还带它回家,给它治病,还搭猫屋?” “它太小了,不救它可能活不成。” 霍松声直言不讳:“你收留它一个冬天,再把它丢弃,更残忍。” 林霰顿了顿,身上的热度又褪去一些:“没有丢,可以送给别人。” 霍松声说:“可是它和你已经有感情了。” 林霰将头低下,此时看起来又有些不近人情:“感情无用,我厌恶屈从于感情的动物。” 霍松声转过身来,一句话堵在唇边,不知该怎么接。 林霰顿了顿,凉薄道:“有了名字就会有牵绊,拥有一天就会想要永久,世间没有恒久不变之事,人无法长生,情不能两全,不如孑然一身,来去皆无牵挂来的自在。” “但先生可曾想过,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这世间时刻在变,但太阳西斜,四季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起来日日不同,但一轮又一轮从未变过。”霍松声重新靠住树干,雾气遮蔽天空,这个夜晚无月无星,“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我会不会死……” 林霰皱起眉,下意识打断道:“将军,不要胡言。” 霍松声笑了笑:“我就是想说,既然我们无法掌控变数,注定要迎接变数,为什么不好好活在当下呢?拥有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就有意义一天,为什么要和世间割裂?我要和这里立下羁绊,这是我存在过的痕迹,不管有没有人记住我。对我来说,到我停止呼吸那一刻,我不后悔曾经来过,那就够了。” 霍松声缓缓向林霰凑近,待挨到他,抬手按住他的眉心。 “别皱眉,你就是想太多,所以才容易生病。”霍松声将那些一一褶皱抹平,“人来世间一遭,无论你想与不想,都不可能了无牵挂。父母不在了还有亲人,亲人不在了还有朋友,想想你的一言,想想谢逸,想想长陵宫,敌人也是一种牵绊。” 霍松声的手经过林霰的眉骨,继而停留在他的眼尾:“还有我,你认识了我,我就是你的牵绊。” 林霰呼吸一滞,他竭力想要看清霍松声的脸,可是太黑了,他只能看见霍松声大概的轮廓和含光的一双眼睛。 他这一生,无父母、无手足、无并肩作战的兄弟,也没有执手偕老的爱侣。 林霰自来到世间开始,便是孑然一身。 他赤条条的来,不会停留太久,因而也不期待与他人建立联系。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是有了负累,会为拥有而喜悦,失去又会痛苦,那滋味不好受,尝过的人都说苦,所以林霰不想让在乎的人再尝一次苦。 林霰找寻着霍松声的目光,同时也感到一丝恼怒。 拥有后再狠狠失去的痛他还想再经历一次吗。 可后来他又想,面前这个人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 霍松声失去过,后来毅然上了战场,决定要替走掉的人活下去。十年打磨,在无数次生死之间经历过数不清的痛,那些痛带走了很多东西,它带走了很多东西,青涩、莽撞、冲动,却让他变得坚不可摧,也让他能够独当一面。 他将那些振聋发聩的痛视作一种人世的牵绊,只有牵绊才能支撑他在茫茫战场上奋不顾身的向前走。他守住了自己对靖北王的誓言,守住了一代人拼死护下的江山,也守住了污浊世间的一点赤子之心。 天空亮了起来。 林霰终于看清霍松声眼中的自己。 他想,所幸,沦为权力工具,堕入仇恨泥淖中的人只有他。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剧烈的冲击震荡开来,霍松声捂住林霰的耳朵,将他带入怀中。 远处的营地火光四起,海寇果然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手上留着火炮攻打营地。 林霰从霍松声胸口抬头,向营地的方位看了一眼,那炮轰得很准,如果营地有人,此刻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但很快,第二发火炮又打了过来。 无论对大历还是对回讫来说,火炮这种作战工具都极其珍稀,它造价不菲,所以数量不会很多,但用一次的威力肯定不小。 地面上沙石四起,靠近营地的树全部断裂。 林霰察觉到不对,突然说:“他们在往我们这个方向打,将军,带人走!” 军队隐藏的位置距营地有些距离,第二发火炮打出来明显比第一次的冲击力度更大,海寇以防万一准备连这片林子一起轰了。 霍松声拉起林霰,下令全队往反方向跑。 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脚下的路。 海防卫在前面开道,西南军殿后,霍松声攥着林霰的胳膊,几乎是将他提在手上。 第三枚火炮发出时带着哨响。 “卧倒!!!” 霍松声大喊一声,压着林霰趴在地上。 灼热感从背后袭来,爆炸时发出的巨响让人瞬间耳鸣。 霍松声有一刻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直到听见林霰喊他的名字。 “松声!” 霍松声甩了甩头,撑起上半身,耳鸣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他现在说话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 霍松声从地上站起来,把林霰也带起来:“我也没事。” 海寇第三炮攻击的位置离他们很近很近,再偏一点可能就跑不掉了。林霰之前盘算过海寇手中可能留下的火炮数量,三发顶天了,但为防万一他们还是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去正面战场。 霍松声按照计划,将人分成两队。 柏遂与春信带着西南军去打前锋,他与海防卫去苍门断后路。 一排渔船早早停在西海东侧,渔船是杨钦借调的,附近渔民众多,因为战事无法出海,便将渔船全部借出供海防卫使用。 海风徐徐地吹,天快要亮了。 霍松声让海防卫先上船,他在旁边安顿林霰:“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了,先跟杨钦回岷州。” 林霰的身体无法支撑长时间作战,而且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霍松声不可能一直护着他。 林霰点点头,说道:“尽可能活捉海寇头目。” “放心。”霍松声说,“此战十拿九稳,我有信心。” 海天一线透出一点白来,海上白茫茫的一片。 林霰在霍松声转身上船之际突然拉了一下他的手:“将军。” 他的头发方才奔跑中弄乱了,梳好的发髻散落开一缕,却不显得狼狈。 “万望小心。” 霍松声打过数不清的仗,但从没有人送他上过战场。 他第一次离开长陵去往溯望原,是独自一人。 霍松声不喜欢离别,十年前他在城门外送一个人离开长陵,后来那人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漠北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霍松声觉得送行的寓意不好,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宁愿一个人离开。 这次林霰送他走,霍松声站在将军出征的地方,守着将军的位置,替所有离开的人继续战斗下去。 霍松声勾住林霰的脖子将人拉近,然后附上他的耳畔,低声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赢回来。军功让给你,但是以后别再利用我。” 说完,霍松声的手贴在林霰发边揉了揉,轻笑道:“走了。” 一艘艘小船驶离岸边,不多时便融入白色雾气中。 林霰眼中皆是空茫的颜色,像极了连成山的雪地。 他感到一丝寒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杨钦在林霰身后打哆嗦:“林大人,小侯爷跟你挺好?” “小侯爷心善,怜我体弱,多加照拂。”林霰转过身,与杨钦一同离开,岷州知府请了马车,就停在岸上,随时准备接他们回城。 “我在岷州时多多少少听过小侯爷的事迹,是个狠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林霰顿住脚:“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杨钦笑笑:“大人多虑,只是见大人与小侯爷面上交好,可实际上争权夺利,互相踩着对方的肩膀往上爬。不知大人对我家主公是否也是……” 杨钦没有将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明了。 “宸王爷才是多虑。”林霰重新提步,沉声说,“王爷是赵氏正统,至于其他的,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劳烦杨大人转告王爷,这江山能不能坐得稳,要看当权者有没有这个能耐。”
第51章 海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海浪撞击在船上发出的声响,没有别的声音。 霍松声已经带队在海上行了近两个时辰,起初海防卫的士兵还不时向他报告一番行进位置,渐渐安静下来。 雾天行船难辨方向,大历已经许多年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了,霍松声原本想请附近有经验的渔民做领航人,但毕竟是打仗,百姓不愿以身犯险,霍松声也就没有强求。 又前进了片刻,船忽然停了下来。 霍松声眉毛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他问道:“怎么了?” 海防卫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踌躇地握着船桨,回头说:“将军,我们好像偏航了。” 他们谁都没有把握现在走的路是对的,按理说海防卫护卫西海,也应当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可惜他们缺少极端天气操练的经验,遇上大雾天等于瞎子划船,越走越没有底气。 霍松声轻蹙起眉:“林大人没教你们吗?” 海防卫低头回话:“大人说了,但我不确定……” “别跟我说这种话,不确定、不知道、应该、可能,我不想听。”霍松声看向那人,视线严肃认真,“海防卫上万人,林霰在那么多人里面选了你做领航人,让全军都跟在你后面,你就要当得起这个担子。我相信林霰的判断,按他说的做,怎么教你就怎么做,其他都不要想。” 少年抿着嘴,目光慢慢坚定起来,他点点头,转回去继续划船。 他们就这样在海上又行了半个时辰,突然海防卫划出去的桨触到了坚硬的石头。他大惊一下,半个身子探入雾里,伸手向前摸了摸,继而喊道:“是礁石!我们靠岸了!” 霍松声率先站了起来,他一步从船上跃下,伸手挥了挥面前的雾,兜着少年的头拍了拍:“做的不错。” 他命令全军整装上岸,岸边礁石非常多,还很锋利,船只无法停泊,军队行走也很困难。霍松声手持地图,待全军进入平地后,原地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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