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一拳砸在桌上,多年积压在胸口的不平与愤怒倾向爆发,他恨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霍松声下意识朝对面的墙上瞥了一眼。 春信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 霍松声没说什么,嘱咐春信:“我晚上去见樊熹,你帮我盯着林霰。” · 月上枝头,羽花楼三层雅座已经备好了酒菜。 侍者替霍松声撩开竹帘,里面早有人在等候,见状立即起身相迎。 “将……”樊熹话到嘴边改了口,“公子。” 霍松声多年未见樊熹,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拍了拍樊熹的肩:“上次一别,已经六年了。” 樊熹十分英朗的一张脸,与霍松声同岁,二人自幼相识,同窗近十年,后来霍松声去了漠北,樊熹高中后进了翰林院,这些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入了内阁,前些日子却因为浸月公主的事开罪了皇帝,被遣回家乡遂州。 霍松声满脸歉疚:“抱歉,阿姐的事,连累你了。” “浸月公主于我有恩,我断然不会看着他们孤儿寡母被送去回讫受辱。”樊熹想起这事便觉得遗憾,“只是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霍松声说。 樊熹请霍松声与春信入座,镂空木窗外是遂州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眼下正是晚饭时辰,街道上热闹繁华,不比长陵逊色几分。 侍者为他们斟好酒便退下了,霍松声端起酒杯,先敬樊熹。 烈酒入喉,舌尖沾染上细微苦意。 霍松声说道:“我在漠北消息闭塞,多亏你这些年来暗中相助。” 樊熹摇了摇头:“不值一提,公子,你这次回长陵可有人知晓?” “已经明令靖北军不许将我离开溯望原一事外传。”霍松声杯口抵着嘴巴,冰冷的液体润在唇上,“不过消息瞒不了太久,我不能在长陵久留,而且我在城外碰见了宸王的人。” “宸王?他的人怎么会在遂州……”樊熹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疑惑,旋即想到什么般,“难道说他是为了皇上新封的那位官人?那个都津来的林霰?” 一个月前,远在漠北的霍松声收到了樊熹自长陵送来的密信。 樊熹在内阁行走,而内阁首辅与大公主为一派,最是能掌握大公主动向。一次偶然,他得知大公主在暗中联系聆语楼,似乎是要将什么人除之后快。皇家的人最不把人命当人命,可动用江湖势力铲除异己的情况并不多见,樊熹觉得有蹊跷,在给霍松声的信里简单提了一嘴。 “嗯。”霍松声点点头,“除了宸王还有聆语楼的杀手,我与他们交锋,劫下了那位天子新宠。” “大公主和宸王如此情急,想来定然十分忌惮。”樊熹皱起眉头,“可你为何要出手?你向来不问皇室纷争,林霰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是皇上制衡大公主和宸王的工具而已,你这一动手,长陵里盯着你的人可无法安枕了。” “他们先将手伸向我的人,那就别怪我搅和进来。”霍松声说道,“皇上对林霰的偏宠过于明显,摆明是将人当作活靶子,故意引起朝堂争斗,一个大公主一个宸王还不够乱的,竟还掺和进一个病秧子,咱们这位皇上啊,唯恐天下不乱。” 林霰这个名字近年来频繁出现在民间,想是那三年的探花郎为他造下不少声势,如今一纸圣谕更是让他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谁都知道皇上得了个人物,这个节骨眼上,大公主和宸王齐齐出动,仿佛压根没将皇上放在眼里,都是在明里暗里告诉皇上,谁才是赵氏子孙,谁才有资格承继大统。 皇上也不是瞎子,先不说他要林霰入朝为的什么,他既然将林霰推出来,推到这么一个位置上,也是在告诫底下正在夺权的大公主和宸王,这天下还是朕说了算。 “不过这个林霰也是,这么明显的坑都看不出来,还上赶着往里跳,嫌自己命太长么?” “皇上亲下的诏令,他能说不?”霍松声笑了一声,摇晃着手中茶盏,慢悠悠道,“何况,你怎知皇上此举不是正中他下怀呢。” 樊熹微微一顿:“公子是说,林霰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霍松声说:“一个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书生,半点功夫不会,身边却跟了个高手,还如此声势浩大的进入长陵朝堂,你觉得他会是简单的人物吗。” 樊熹点点头,面色发沉:“既然如此,公子更不该为他与长陵交恶。” “这个人我有别的用处。”霍松声喝了口茶,缓缓放下杯子,“靖北军势大,此次我擅自离开漠北定会招致皇上不满,若再为阿姐发声,只怕有去无回。回来这一路我还在想要怎么找机会请皇上收回成命,林霰出现的正是时候,我恰恰需要这样一个人,替我做那些我不能做的事。” 街市叫卖声不绝,许多店家挂起了纸糊的灯笼,盏盏光火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在这样热闹的地方,许多避讳与禁忌都可以被掩盖,樊熹低下嗓音,问了句:“公子是想借林霰之手,救下浸月公主和小世子?” 整个大历都知道,长陵皇帝有个忌讳,这个忌讳除了霍松声,谁碰谁死。 十年前,上任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与回讫部队于溯望原交战。那一战,死伤惨重,从靖北王戚时靖到他两个儿子,全都折在那里。镇守漠北的十万将士,全军覆没。 那场战争不仅是长陵皇帝的痛,更是整个大历的痛。 靖北王戚时靖与当今圣上赵渊少时相识,情同手足,戚时靖生于漠北,封将后自请离开国都,回到溯望原,为赵渊镇守边境。 边境有一只虎视眈眈的雄狮回讫,它是大历最忌惮的敌人,戚时靖所统率的靖北军与回讫军团无数次交手,双方都视彼此为难以拔除的毒刺。 战日持久不仅劳民,而且伤财。漠北苦寒,庄稼作物很难生长,战时粮草耗费极大,每年运送粮食都是头等难题。在这样长时间的艰苦环境中,无论是边关百姓还是驻边将领,皆逐渐疲于战事。 朝中有人觉得既然战场难分胜负,如此劳民伤财之事做来毫无意义,于是便提出与回讫议和,并草拟各项条件,预备与回讫和谈。 赵渊亲自审阅,认为和谈的条件至少要比打仗牺牲得小,便准了朝臣建议,并派出使者前往回讫。 谁知使者尚未出发,和谈这一条路便被戚时靖否决了。远在回讫的靖北王坚决不同意和谈,连书十余封奏本请皇上收回成命。 赵渊与他交好多年,到底给了面子,和谈之事如此搁置下来。 然而几年过去,回讫猖獗之势有增无减,边境战乱频发,据说那时溯望原一年到头看不见晴空,狼烟烽火将天际都渲染成灰。 朝臣再次在殿上提出议和,这一次,赵渊不顾戚时靖反对,执意与回讫和谈,并打算同回讫签订了一份极不平等的《乞和协议》。 这份协议内容完全倾向回讫,最让戚时靖无法接受的是,为了达到停战目的,大历在协议中无底线纵容回讫,竟还答应了回讫在漠北驻兵的条件。一旦协定落实,来日回讫军队入大历如入无人之境,等于将北境的置兵权移交给了敌人,往后只要回讫愿意,轻而易举便可突破漠阳关,进入中原。 戚时靖从十几岁就开始和回讫打交道,无数次上战场,无数次救漠北百姓于水火,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戚时靖更了解回讫,他无法理解赵渊的做法,更没办法同意那纸《乞和协议》。 因此,《乞和协议》甫一送达溯望原便被戚时靖扣下,那段时日上书弹劾戚时靖的奏本多到数不过来。迟迟等不到《乞和协议》的回讫以此为契机,认为大历想要和谈的诚意不够,没过多久便举兵向溯望原逼近。 戚时靖手握漠北十万大军,不顾圣上旨令毅然出兵,与回讫在边境交锋。 消息传回长陵,皇帝震怒,可漠北战事已起,皇帝可以治戚时靖抗旨之罪,但不能不管边境将士死活。当时正是酷暑时节,皇上下令开放全国粮仓,举国之力为漠北运粮,保前方战事。 那场战争持续了半年有余,军饷赶在靖北军弹尽粮绝之前送抵溯望原。 然而,一个月后,边境传来噩耗,靖北军遭回讫重创,主帅戚时靖战死,靖北军十万将士命丧溯望原,回讫攻破了边关防线,占领漠北十城。 大历从未吃过如此惨烈的败仗,在此之前,被视为大历的铁血之师,戚时靖更被誉为大历“战神”。没人想过有朝一日,戚时靖会败,甚至会死。 可神话终究是落幕了,战败那天冰封千里,溯望原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积雪没过膝盖,将士们的鲜血渗入雪中,遥遥一看,鲜红的雪原映着苍天,恍若在辽阔的土地上徒徒燃起一片大火。 戚时靖长眠于此,他那二位被称作“少年英雄”的儿子,也被冰血掩埋。 王世子戚庭晔战死的时候,他的妻子浸月公主已经怀有身孕。 漠北岌岌可危,动荡的局势令全国上下人心惶惶,百姓的不安日渐强烈,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戚时靖便成了最好的宣泄口。越来越多人认为是戚时靖枉顾圣意,抗旨出兵才酿此悲剧,如果当初戚时靖答应和谈,如今的惨祸完全可以避免。 一时之间,戚时靖成为溯望原败战的罪魁祸首,昔日人人称道的大英雄变成万民唾弃的对象。靖北军的遗属聚集在宫城之外,要问皇上讨个说法。皇城紧闭长达半月之久,皇上终于露面,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抚恤烈士遗属。 人言可畏,一颗颗充满仇恨的种子终究在赵渊心里生下难以拔除的毒疮。赵渊对戚时靖从最初失去爱臣的悲痛渐渐转化成失望,最后演变成了痛恨。 他将漠北的沦陷、十万将士的牺牲以及剧烈的家国动荡全部归咎在戚时靖头上。从此,戚家成为了皇帝的禁忌,亦成为大历的禁忌。哪怕皇上没有明说,朝堂上与戚家交好的大臣一点点被皇权边缘化,最终长久的消失在长陵,这些人甚至包括皇上曾经最疼爱的长女,浸月公主赵韵书。 赵韵书经历了重重打击,没有足月便生下了戚庭晔的遗腹子。男孩儿刚出生便漂亮讨喜,浸月公主给他起名“时韫”,可他不能姓“戚”。 皇上厌恶戚家,连带着厌恶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群情激奋的百姓踏平了戚时靖的衣冠冢,在漠北收复后,赵渊第一时间命人查封了靖北王府,取消了靖北军的建制和封号,这支昔日的铁血之师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戚家和靖北军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不能被提及,否则便会招致杀身之祸,直到霍松声主动请缨去镇守漠北。 调令下来的那天也是个雪天,霍松声银黑铁甲在皇帝宫门前长跪不起,浸月公主抱着时韫守在霍松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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